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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百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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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k: 蔡百銓/@comment-58.115.25.33-20150316175318= 人生第1部曲 第九篇 卻顧所來徑 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 -柯文哲, 2014 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 -谷村新司《風姿花伝》 這裡記錄我的一生,提供上帝審判我時參考。 被迫撰寫自傳,完全出自意外。大人物才寫自傳,我跟人家起甚麼哄? 大概是四年前吧,不知道誰那麼無聊,在《維基百科》為我撰寫小傳。短短數行,讀來好像是墓誌銘。似乎在詛咒我,內容也不正確。我請朋友刪除。他不會刪,卻勸我把內容擴充。我下筆不能自休,後來遭到《維基百科》刪除,幸虧對岸《百度百科》與《互動百科》轉載而保存一部份內容。 三部曲 我不是政治人物,此處毫無政治秘辛可供挖掘。一生乏善可陳。再怎麼寫,也不過這麼短短幾頁。自傳可以分為三部曲。第九篇 卻顧所來徑 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 -柯文哲, 2014 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 -谷村新司《風姿花伝》 這裡記錄我的一生,提供上帝審判我時參考。 被迫撰寫自傳,完全出自意外。大人物才寫自傳,我跟人家起甚麼哄? 大概是四年前吧,不知道誰那麼無聊,在《維基百科》為我撰寫小傳。短短數行,讀來好像是墓誌銘。似乎在詛咒我,內容也不正確。我請朋友刪除。他不會刪,卻勸我把內容擴充。我下筆不能自休,後來遭到《維基百科》刪除,幸虧對岸《百度百科》與《互動百科》轉載而保存一部份內容。 三部曲 我不是政治人物,此處毫無政治秘辛可供挖掘。一生乏善可陳。再怎麼寫,也不過這麼短短幾頁。自傳可以分為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包含參加黨外運動的那段日子。第二部曲是退伍後顛沛流離的流浪歲月(1982-2000),第三部曲是2000年政權移轉後犯小人的絕望歲月(2000-14)。我遭到新潮流流氓鬥爭,打拼一輩子卻前功盡棄。 最後總算覺醒,準備走出陰霾,開創第四部曲。 墓誌銘 自思孓然一身。來日不支倒地時,可能會像路邊躺下的流浪狗。這使我不寒而慄。我確實應該記錄一些東西,證明自己曾經是個有血肉、有夢想的人。至於墓誌銘,或可這麼預擬:「這裡躺著,應該是個人。他頭殼發燒。勞碌命,一生不知道在窮忙甚麼。他是生下來還債的,前一輩子積欠台灣太多債務,再怎麼還都還不清。」 自我清算。我究竟能夠留給台灣甚麼?我好像沒有活過。幸虧曾有一些翻譯與著作出版,總算沒繳白卷。看來好像一堆廢紙,至少是具體而且可以觸摸的遺產。然而人有沒有活過,不需要靠著寫書來證明。孔子述而不作,耶穌未曾留下片紙隻字,難道他們沒有活過?有時候覺得自己來到人間白跑一趟,徒然令父母傷心。 人會尋夢,才真的活過 衡量一個人是否活過,應該以甚麼作為標準?以成敗論英雄嗎?顯然不很恰當。柯文哲說得好,「失敗是常態,成功是意外」。我大致過著常態生活,不曾遭到意外打擊。他也說︰「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我想只要曾有夢想並且打拼過,即使失敗,也可以算是曾經活過。偶然接觸谷村新司《風姿花伝》裡的歌詞「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前一句則說「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 我夢,故我在。阿米巴不會尋夢。就跟許多人一樣,我尋過夢。有的夢實現了,例如打倒戒嚴。雖然只曾發揮蚍蜉撼樹的渺小力量,我畢竟流過淚也流過汗,這證明我曾經活過。其他的夢落空了,顯得人生虛幻無常。我夢想台灣有部新憲法、台灣走入國際社會、把全世界歷史翻譯成中文。這些大夢仍未實現,但是我還不致於發狂。這必須歸功於生活中還有一些小確幸,例如喝杯咖啡或是聽首歌曲來自我鬆弛或麻痺。就跟許多人那樣,我就靠著無數小確幸,貫串與撐起貧乏的一生。這也可以說是苦中作樂吧。 開創第四部曲 寫完自艾自憐的自傳三部曲,宣洩滿腔哀慟與悲憤,意外獲得洗滌(catharsis)的心理治療效果。原本只記得英文有個單字三部曲(Triology),自忖寫完三部曲大概氣數將盡。天亡我也!不料上網搜尋,卻發現英文還有另一個單字四部曲(Tetralogy)。我突然轉念,難道不能開創生命的第四部曲?境由心生。乍見柳岸花明,豁然開朗。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虛擲這麼多時間撰寫甚麼自傳。但願天假以年,來日能為第四部曲再寫一本書。英文好像沒有「五部曲」這種單字。 卸下心靈枷鎖,感覺腳步輕盈。西方俗諺說「生命隨時會給你一個新起點,只要你能掌握」。是的,台灣還有許多事情等待著我們做。只要有心,不難找到新起點重新出發,雖然無法預知採取甚麼形式(2014/9/4)。 9.1 第一部曲(上)︰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 第一部曲太長,分為上下兩篇。從家族背景談起。唐山過台灣,我只不過是第三代,不難萌生「不必當漢奸、不可當台奸」的想法。 高中時代是思想狂飆的歲月,關心外交與憲法、教育。這三大領域幾乎型塑我的一生,活得很命苦。在世界新專讀過一個月,英文老師就是張俊宏先生。重考改讀南部某大學歷史系。研究所時代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留待下篇敘述。 (一)家族背景 日本時代,祖父蔡屋從唐山泉州移民前來鹿港。在天后宮右後方開設銀樓,從事黃金買賣。事業有成,從唐山迎娶祖母蔡儉,並且接來曾祖父。二戰期間,總督府強制收購黃金,銀樓被迫關門。 我是七個兄弟姊妹的老么,底下有一個妹妹。 父親蔡朝安排行第三,娶妻彰化縣福興鄉福南村施素鑾女士。施女士應是當地平埔巴布薩族(貓霧族)後裔,或許可以攀上荷蘭時代的大肚王也說不定。後來父親移居台中市,在台灣省菸酒公賣局台中菸葉廠任職。 1952年8月出生於台中市,畢業於大同國民小學。小學時喜歡繪畫,作品常貼在校長室旁邊。初中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青少年時期就是那種「囝仔郎有耳無嘴」的時代,經常滿腹委屈而無從申訴,因此對於2014年三月太陽花學運最能感同身受。當時國府壓制台灣母語與文化,自己推行黨化教育,卻侮辱學生的父執輩受過日本奴化教育。這都是我那個世代台灣人的共同經驗。 堂兄蔡漢清1946年行政專科 (今中興大學前身)畢業後,在台北縣樹林鐵路局服務,涉及地下組織省工委李生財案而被送往綠島關了十五年。據說因為同事是匪諜,知匪不報而罹罪。我是歷史園丁,摸索全球歷史,卻不曾耕耘家族歷史,很慚愧。 (二)高中時期 高中聯考,考上台中市立二中。當時政府開始推行「省辦高中、市辦初中」。高二轉往省立台中二中高中部,喜歡顯微鏡下的細菌,就讀自然組。天性比較接近文法科,作文與壁報比賽奪魁,準備轉到社會組,想不到數學與物理兩科死當而慘遭留級。本來我想休學,像李敖那樣,再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但是家人反對。我沒有勇氣堅持己見,缺乏偉人特質。我屬於「無三小路用」那種類型,可以預見日後做不出甚麼大事。留級使我很不服氣,自尊心深受打擊,挫折感一直跟隨著我一輩子。 高中時擔任學校合唱團男低音,音樂老師很欣賞我。如非個性太內向,我可能會去報考音樂系。我也曾想報考軍校政工幹校。 思想狂飆期 高中時代是我的思想狂飆期,深切關懷外交與憲法、教育問題,型塑日後一生。經常造訪省立台中圖書館與一些舊書攤。泛覽群籍,囫圇吞棗。賈伯斯訓勉人們Stay hungry(求知若饑)是對我最好的寫照。 涉獵群籍包括孫中山《演講本三民主義》因而關切政治、《胡適文存》因而關切教育且成為自由主義者、雷震《監察院之將來》因而懷疑憲法、沈剛伯翻譯與增潤《世界通史》、威爾斯《世界史綱》因而平等重視全世界各種文化且日後偏重國內最忽視的第三世界史、文星雜誌、章回小說《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等、莎士比亞劇本、三十年代中國文學等。 胡適自由主義薰陶 深受胡適自由主義薰陶與其「於不疑處有疑」精神感染,我無法成為教條主義者,這也應是如今我能跳脫藍綠對決的主因之一。胡適曾經批評中國沒有一所大學超過百年,這在加上我就學期間的感觸與不幸經驗,激發我關心教育。而胡適說「與其在課堂誤人子弟,不如翻譯一本世界名著貢獻大」,就我而言更是君子所見略同。 胡適以烏鴉自況。 他自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鼓勵我喜愛批評。但是在台灣社會,喜愛批評幾乎是自殺行為。古希臘人喜歡辯論,產生詭辯學派(sophists)。台灣很少人願意聽到或是講出不同聲音,人們講究以和為貴、察言觀色、揣摩上意。 基督教信仰 胡適激烈批評中華文化,近乎主張全盤西化,深刻影響我。當時我認為西方國家進步是因為信奉基督教之故,經常上教堂摸索教義。也因而疏離台灣民俗宗教與習俗,甚至疏離父母親友。我想像著只要台灣人都改信基督教,台灣就會像西方國家那麼進步。大學時終於受洗,一度幾乎在信仰上精神崩潰,差點報考神學研究所。 高中時代經常到基督教堂聽教,偶爾也上英文查經班。當時正值越南戰爭,台中市假日街頭經常出現美國大兵摟著吧女,也有大兵到教堂開英文查經班。我笑說他們一手持槍,一手持聖經。查經班使用的聖經是1611年詹姆士國王版本的修訂本(KJRE ),屬於中世紀英文,這把我的英文學習搞得昏頭轉向。 那時候國府高喊反攻大陸。想到將來要攻到喜馬拉雅山很辛苦,經常跑操場鍛鍊身體,很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阿甘。大學時代仍然常跑操場,上了研究所之後中斷。但是這已經練就我每天抽菸兩、三包還不會死的本錢。但是有人說我只會抽空煙。 外交狂的誕生(1967) 西方人說,一個人如有理想,三十歲以前就會發作。我顯然在高中時代就已經發作。去年2013年遇到台中市立二中高一同學蔡智信(世界柯蔡宗親總會秘書長)。他提醒我說,1967年高一時我曾經參加救國團徵文比賽第二名。我才想起當年我以自選題目,抨擊當時國府「敵來我逃」外交政策。當時我國與非洲國家斷交的新聞報導最多,外交與非洲就像晶片植入我的大腦。外交一直是我終身關懷的領域。 研究歷史,才能了解政治。這就像必須研究228與台灣百餘年來、甚至四百年來歷史,才可能了解今天台灣的統獨問題與藍綠對決。退伍後我翻譯與研究世界各國歷史,除了學術興趣之外,就是準備與世界各國逐一建交。至於司馬遷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境界,我還高攀不上。想要打破外交孤立,必須腳踏實地好好研究,光喊口號、裝腔作勢毫無益處。很遺憾台灣外交遭到中國「鬼打牆」無從突圍,而我研究第三世界歷史,卻因為缺乏博士學位而幾乎無法在學術界發揮光熱。 《釣魚臺是我們的》(1971) 1971年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高三下時,繪製壁報《釣魚台是我們的》,自行張貼在校園裡。高中時讀過太多列強侵略中國的歷史,對於日本侵佔釣魚台非常氣憤。當別人準備大專聯考時,我卻花了一個多星期課餘時間繪製這幅壁報。引用資料取自報紙與胡秋原《中華雜誌》。我多次參加壁報與作文比賽得獎,繪製壁報對我不是難事。 隔天總教官在朝會時大罵我愛出風頭。他邀集各班班長與我這個學術股長開會,訓勉我們好好讀書。林金良同學建議我把那幅壁報的相片放在畢業紀念冊裡,可惜我沒聽他的話。劉昌崙律師應該還記得這件事。 世界新專(1971/9) 思慮太多,偏離課業,不利於制式考試。1971年第一次參加大專聯考,以各大學法律系為第一志願,立志研究憲法。我還報考政工幹校,戴上隱形眼鏡,神色緊張而被發覺,失去參考資格。還記得當時有位教官公開鼓勵有志青年報考軍校,私下卻勸我不要去考。結果考上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就讀一個月休學。 當時英文老師是張俊宏先生,離校後才知道他是政論家張景涵。我在《大學雜誌》第二期發表讀者投書替他辯護。我說他主張革新保台與廢除戒嚴,只是改革家而非台獨叛國份子。 沒想到日後黨外運動期間再與他相遇。 (三)大學時期(1972-77) 1972年重考,以教育系為第一志願,立志改革教育,卻考上南部某大學剛剛草創的歷史系。讀了五年才畢業。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歲月。當時除非必要,我不走入教室。歷史應該是很有趣的研究領域,怎麼有人居然可以把它教得枯燥無趣,讓人覺得好像是在喝毒藥。而有的老師勸學生轉系,有的老師鼓勵學生不要洩氣,畢業後可以去賣牛肉麵。聽說學校不准辦班刊與舉辦讀書會,我就故意著手去作,為學弟妹開創先例。經常與黨棍學生發生衝突。一段很生澀的感感,造成我獨身的主因。 大學畢業後,偶然發現當時政府每學年補助公立大學學生兩萬元。這使得我更體認應該回饋社會,日後常作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憲法之戀 考大學沒考上法律系非常遺憾。大二時曾向彭老師抱怨說,我立志研究憲法,但是考不上法律系。她說我高中就會關心憲法,如果在美國可以獲得全額獎學金就讀法律系,但是在台灣只好被人當作思想犯。這就是民主與專制的差別。 儘管如此,大三選修中華民國憲法,兩學期分別為95與85分。授課老師託同學告訴我,下學期不能再給我95分,因為我都不上課。我很少到教室,有的同學誤以為我天分很高。其實不然,我窩在宿舍讀書。 歷史研究:天殘地缺 高中時讀過威爾斯《世界史綱》。此書平等看待世界各地文化,絕不扭於一般教科書的歐洲中心史觀。就讀歷史系時,曾很天真請教系主任為什麼系裡未開授中東史、非洲史、拉丁美洲史、太平洋史、印度史等。當年我請教的問題,如今仍然普遍存在於各校歷史系。大學越開越多,歷史系開授科目的範圍顯然並未擴大。每所大學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開辦那麼多大學幹甚麼? 成就的社會 大學時代,台南美國新聞處藏有《成就的社會》(Achieving Society),今日世界社翻譯的。該書要旨說:一個社會如果追求成就者(achievement-oriented)眾,追求地位者(status-oriented)寡,這個社會就容易進步,反之則否。確實如此。社會裡如果很多人埋頭苦幹,追求成就,這種社會當然容易進步。如果很多人只知道追求世俗地位,爭權奪利,其極致就是互相毀滅。這種觀念成為我的座右銘。 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不是看他居於甚麼地位,而是看他作出甚麼成就。以我個人為例,我在學術界只曾短暫當過兼任講師。從世俗角度來看,毫無「地位」可言。但是如以「成就」衡量,我翻譯與撰寫學術著作大大小小四十多本,開闢若干研究領域,這種成就全國能有幾人?如果是在日本,我可能以國士身分領取政府優渥年金退休。 當然,成就與地位均衡才是理想狀況。我只顧埋頭苦幹,疏於「關心自己私事」。但是如非政治因素狙擊,即使未做好生涯規劃,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倒楣。儘管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日子還是要過的。 西洋星相與紫微斗數 東西方算命術大不同。紫微斗數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西洋星相卻別有天地。多年前朋友為我排西洋星相命盤。他們先畫一個圓圈。根據我的資料,在圓周上找出四個點,連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長方形。他們嚇了一跳,說我的命格與耶穌同屬於聖櫃型。 想不到我很懶得上教會,耶穌卻與我同在,難怪我一直在背十字架。 相對之下,紫微斗數盤算的是當事人能否發財、升官、長壽,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台灣到處都有廟宇,屋頂上矗立著福祿壽「三星拱照」塑像。追求福祿壽無可厚非,但是人生應該還有更崇高的價值吧。在華人傳統價值觀裡,耶穌卅三歲慘死,代表著貧賤、短命類型。但是如今全世界估計33%人口是基督徒(含天主教徒)。 華人崇拜文憑,居然可以從我的面相找到蛛絲馬跡。去年底有事到萬華,突然有位女士跑到我面前。她自稱老遠打量我的面相,算定我為人正直,不會說別人好話(不會諂媚別人)。她嘆道可惜我少讀三年書,否則「台北市長由你當」。我細思其意,體會她講的是我少讀一個博士學位。她從廈門前來台灣跑單幫,算命賺錢,一個星期就回家。 9.2 第一部曲(下)︰研究所/黨外時期(1977-80) 早期台灣重視美國,忽視歐洲。大學畢業後,1977年考上台北某大學歐洲研究所。靠著自修,讀了一些歐洲國家憲法與教育制度、社會福利制度資料,補償以前沒考上法律系與教育系的遺憾。這段期間參加黨外運動,影響日後一輩子。 畢竟讀過幾家學校,深深體會當時有些學校與系所根本是虛構的、是笑話。我完全無從理解日後李遠哲教改「廣設高中、廣設大學」目的何在,如果改為「提升高中、提升大學」還有道裡。 黨外運動(1977) 事情其實很單純,民主政治必須要有在野黨。高中時我曾經騎著鐵馬,在台中市大街小巷亂竄,找不到青年黨黨部申請入黨。1977年我來台北就讀研究所,人生地不熟,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該年五種公職選舉。校友周同學穿針引線,結識謝明達、蕭裕珍、邱義仁等黨外學生。 我們赴各地觀察選情與適度助選,包括宜蘭高鈴鴻、南投張俊宏、桃園許信良、雲林蘇洪月嬌等。曾替蘇洪月嬌站台,講短短幾句話。11月9日投票日爆發中壢事件,國民黨收斂選舉舞弊。 黨外多人當選,士氣大振。 蘇洪月嬌是蘇東啟夫人,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國民黨故意在她住家兼競選辦公室前面挖水溝、修馬路,幾乎阻斷對外交通。投票前一天晚上,我和幾位學生坐在講台上當聽眾,等待黃信介蒞臨演講。想不到那些學生硬把我推到抬面上。我毫無準備,只好硬著頭皮罵國民黨幾句,呼籲支持蘇洪月嬌。台下萬頭鑽動,熱情如火,一點都不像冬季。探照燈從四面八方射來,幾乎張不開眼。講完後,我下台到處走走,發現一個歌舞團在旁邊表演大腿舞,但是幾乎無人觀賞。有人說那是國民黨故意安排,想要分散群眾。 開票日那天,我到北港某投票所監票。大清早,投票所外面貼滿國民黨候選人傳單。我要求選務人員把它們撕下,否則也應該把黨外人士傳單貼上,才算公平。投票期間,我發現選務人員把一疊疊選票塞進票匭,我在門口大喊作票。警察與一個彪形大漢走來我身邊,狠狠瞪著我。當時中壢事件爆發,國民黨自我收斂,否則我可能當場被人兩拳打昏在地。 台獨黑拳幫:黨外助選團總部(1978) 1978年立法委員增補選,全國黨外候選人提出共同政見《十二大政治建設》,形成沒有政黨名稱的政團。共同政見包括國會全面改選、省長與院轄市市長直接民選、解除戒嚴、開放黨禁與報禁、司法獨立、軍隊國家化等。現在看來平淡無奇,當時如同革命。這些政見其實早在1964年彭明敏與謝聰敏、魏廷朝《台灣人民自救宣言》就已提出。民主運動真的必須前仆後繼,薪火相傳,否則必會無疾而終。 該年九月立委黃信介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十一月在民族西路某住宅二樓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黨外候選人包括呂秀蓮、姚嘉文、陳鼓應、張德銘、黃煌雄、陳婉真、王拓等。艾琳達是死忠支持者,嫁給施明德。 有些巧合形成笑料。有人指出黃信介長得很像鄧小平,而黃華則與中國外交部部長同名同姓。黨外助選團以緊握拳頭象徵爭取人權,拳與權諧音。拳頭圖像因為黑白印刷而呈現黑色,國府醜化為台獨黑拳幫。 美麗島事件波及(1979) 1979年元旦美國與台灣斷交。國府以此為由,宣布取消立委選舉,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關門。施明德囑咐我逃到山上躲一陣子,而他如果再度入獄,希望我能寄信給他。我不相信事情那麼嚴重。該年八月黨外人士創辦《美麗島雜誌》,改以雜誌社為活動據點。我忙著寫論文,失去聯繫。 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發生時,教育部下公函給張建邦校長,要求他把我開除。這真是莫明其妙,當時我正在趕寫論文沒南下。其實我一向是個宅男,很少出門。可能因為天生不喜歡上課,被人誤以為每天出外搞革命。張建邦校長拒不從命,他遠比日後開除李文忠的台大校長更有風骨。我是隔了四、五年才知道此事。 吾黨所宗(1978) 在「台獨黑拳幫」那段期間,我經常前往總部辦公室當義工。打雜跑腿,代買檳榔與香菸,很沒出息。為了自抬身價,我故意說國民黨派人到我家裡向我父母告狀。想不到引來數人向我打聽是否真實,我反而覺得他們很奇怪。他們奮勇打拼都不怕,卻怕這種區區小事。 12月5日下午黨外候選人在中山堂,舉辦全國黨外候選人座談會兼中外記者招待會。 前一天下午,施明德臨時囑我替信介仙撰寫一篇演講稿。我不知道該寫甚麼,他要我到小房間裡好好思考。剛好有一對日本人權工作者在裡面休息,我回到鬧哄哄的辦公室,匆忙完稿。該年《黨外文選》未收錄這篇演講稿,信介仙很不高興,後來收錄在1989年《鑼聲若響...黃信介.張俊宏重返美麗島紀念特刊》。 這篇講稿從學術角度來看一無是處,如以政治鬥爭角度觀之卻很成功。當天蕭裕珍擔任大會司儀。她在宣佈唱國歌前,要求與會者把國歌歌詞「吾黨所宗」改唱為「吾民所宗」,以示三民主義為全民共同信仰。但是《疾風雜誌》集團不請自來,故意大聲高唱吾黨所宗。國歌問題激起朝野激烈衝突,這是始料未及。 此外,信介仙批評民主社會黨與青年黨是「國民黨廁所裡的花瓶」,遭到兩黨控告毀謗。施明德私下解說,重點不是花瓶而是廁所。 國歌乎?黨歌乎? 國歌還是黨歌?看來這個問題還有得吵。我替信介仙撰寫中山堂演講稿,譴責「國民黨以黨歌當作國歌、以黨旗當作國旗」。並且指出中華民國不是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而是國民黨黨有、黨治、黨享的黨主體制。這些話出自雷震《監察院的將來》。國民黨辯稱「吾黨所宗」的「黨」是指鄉黨而非國民黨。說來好笑,我遲至那時候才知道雷震是政治犯。 中國共產黨以抗日歌曲「義勇軍進行曲」作為中國國歌,竊取國民黨領導抗日美名。國民黨卻以黨歌為國歌,給人黨國不分之感。民進黨還沒有黨歌,不妨補上。 語言隔閡:打拼、殺、LP 美麗島大審期間,軍法官常問被告有沒有說台灣人要打拼。「打拼」在外省軍法官耳裡,顯然是打架、拼命之意,教唆人民反叛。但是在閩南語裡意指努力奮鬥,要拼才會贏、七分靠打拼。「打拼」是從日本政府要求台灣人「打眠床、拼床鋪」演變出來的。當時台灣人家裡使用榻榻米,日本政府要求人民把棉被與榻榻米拿出來曬太陽,把灰塵打一打。戰後台灣人沿襲這種習俗,我小時候還曾經「打拼」過榻榻米。 語言隔閡造成誤解。五二O遊行那天,台北市一分局局長下令霹靂部隊朝向群眾「殺」。我猜想他是喊「上」,鄉音太重而聽來像喊殺。曾有一位退休外交官對我批評李登輝說:「當總統的人講話不可下流,怎麼可以說『中國有多大,崙背比他大』。」原來他把崙背解讀為LP。我解釋「崙背」字意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他沉思一會兒說道︰「我懂了,崙背就是老子的意思。老子比你大。」 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 黨外民主運動為甚麼衝突那麼激烈?它代表的不只是政治權力消長。在某些外省裔心裡深處,還代表著生死存亡關頭。這當然是228因素在發酵。 2014年7月羅榮光牧師轉述一則令他很詫異的故事。他說教友告訴他,2000年政權移轉後,有些外省基督徒「竟然哭成一團。認為陳水扁總統上任後,可能會把他們趕出台灣。」羅牧師認為這些外省人不了解政黨輪替的意義,他說「這些外省人長年來在中國國民黨黨國意識型態洗腦灌輸下,不瞭解民主國家本來就有政黨輪替執政的必要。」 其實問題不是政黨輪替那麼單純。 羅牧師講這個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黨外時期曾有某助教向我展示一位外省人寫給某位外省籍教授的信函。信上這麼說︰「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台灣人說三十年後要把國民黨繳械,五十年後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所謂的繳械意指台灣人子弟當兵人數眾多,等於把蔣介石部隊繳械。1947年三十年後1977年剛好黨外運動蓬勃發展,似乎有繳械之虞。而五十年後1997年李登輝擔任總統,距離2000年只有三年。 這應該能夠代表不少外省人的想法。據說這種想法在眷村裡普遍流傳。不難想像,他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潛意識裡認為台灣人會為228事件報復。其實228只是極少數外省人參與其事,而且已都往生多年。不做好轉型正義,許多無辜的外省人肩負著「外省人的原罪」世代相傳,而台灣政治就一直陷入藍綠對決的復仇循環裡不克自拔。 為甚麼深藍民眾對於陳水扁總統恨之入骨?我想起2007年陳水扁總統曾經脫口說出:「嫌台灣不好,中國那麼好。太平洋又沒加蓋,覺得中國好就游過去!」陳總統誤把台灣海峽說成太平洋。他以為這句話很幽默。他完全不知道「太平洋」這三個字扣動外省人最敏感的神經。 2010年我有幸返回大學演講「南島民族與太平洋文化」。我在隨身碟的電子檔講稿裡,引述陳總統「太平洋沒加蓋」這句話,但是當時沒時間解釋。我的意思是說自己很想跳太平洋,因為研究太平洋歷史沒有出路。也許在某些外省教授與抓耙子心裡,我就像陳總統那樣,想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誰知道? 白目(1982) 戒嚴扭曲人性。不論老師如何愛護學生,不論學生如何尊重老師,政治毒素侵入就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我為白色恐怖留下見證。子為父隱,生為師隱,點到為止。 我在台北縣土城運輸兵學校服兵役(1980-2)。經常出差到南部,帶領新兵返校,偶爾順道回到母校。當兵兩年,前後兩位老師邀請我退伍後回校任教。當時美麗島大審發生不久,社會上一片肅殺之氣。我擔憂連累師長,忍不住向老師透露在台北期間參加黨外運動。接著收到匿名信罵我。我回信向老師道歉,也放棄返校教書念頭。此後獲得他斥責與鼓勵不定,顯然他也不知所措。有位老師罵我說:「你知不知道他是甚麼出身?學生時代就應該把每個老師的背景打聽清楚。」曾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師,他嚇得立刻轉身逃到巷子裡。 白癡(1982) 1982年五月退伍後,毛樹清老師愛護學生心切,提議我撰寫自白書(悔過書),次日由他轉給王昇將軍。王將軍打個電話,後天就到台灣大學擔任專任講師與外交部服務,兩份專職工作兩份薪水。他說他知道我很喜歡讀書,但是被台獨人士牽著鼻子走,而王昇將軍最喜歡知錯能改的青年學生。我衷心感激,但是我覺得我不夠資格接受這種太優渥的待遇。當時剛好輿論一片撻伐黑官之聲,我這個黨外青年一退伍就立刻去當黑師、黑官?這件事後來變成流氓鬥爭我的罪名:與國民黨老師關係良好。國民黨老師想要協助我,那些流氓卻恩將仇報想要消滅我。 毛老師必然知悉美麗島事件後,教育部要求張建邦校長把我開除之事,才會對我特別關懷。但是他說王將軍會派人保護我的安全,防範台獨人士追殺,一直令我很不解。難道黨外學生各個都是核心人物或汪洋大盜?天性不喜歡上課,毛老師這麼愛護我,令我很慚愧。他最早建議國府開放海外台獨理論,希望能讓國人免疫。毛老師是外省人。我本來就沒有省籍觀念。研究人權以後,更體認省籍歧視也屬於一種種族歧視。 朋友笑我白目,我說還要加上白癡。但是有位巫先生卻說:台灣如有很多人像你這麼善良且有原則,早就獨立建國了。而當年我如果寫篇自白書,如今我可能已把全世界歷史翻譯為中文。學生時代就這麼糊塗結束,以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是第九篇 卻顧所來徑 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 -柯文哲, 2014 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 -谷村新司《風姿花伝》 這裡記錄我的一生,提供上帝審判我時參考。 被迫撰寫自傳,完全出自意外。大人物才寫自傳,我跟人家起甚麼哄? 大概是四年前吧,不知道誰那麼無聊,在《維基百科》為我撰寫小傳。短短數行,讀來好像是墓誌銘。似乎在詛咒我,內容也不正確。我請朋友刪除。他不會刪,卻勸我把內容擴充。我下筆不能自休,後來遭到《維基百科》刪除,幸虧對岸《百度百科》與《互動百科》轉載而保存一部份內容。 三部曲 我不是政治人物,此處毫無政治秘辛可供挖掘。一生乏善可陳。再怎麼寫,也不過這麼短短幾頁。自傳可以分為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包含參加黨外運動的那段日子。第二部曲是退伍後顛沛流離的流浪歲月(1982-2000),第三部曲是2000年政權移轉後犯小人的絕望歲月(2000-14)。我遭到新潮流流氓鬥爭,打拼一輩子卻前功盡棄。 最後總算覺醒,準備走出陰霾,開創第四部曲。 墓誌銘 自思孓然一身。來日不支倒地時,可能會像路邊躺下的流浪狗。這使我不寒而慄。我確實應該記錄一些東西,證明自己曾經是個有血肉、有夢想的人。至於墓誌銘,或可這麼預擬:「這裡躺著,應該是個人。他頭殼發燒。勞碌命,一生不知道在窮忙甚麼。他是生下來還債的,前一輩子積欠台灣太多債務,再怎麼還都還不清。」 自我清算。我究竟能夠留給台灣甚麼?我好像沒有活過。幸虧曾有一些翻譯與著作出版,總算沒繳白卷。看來好像一堆廢紙,至少是具體而且可以觸摸的遺產。然而人有沒有活過,不需要靠著寫書來證明。孔子述而不作,耶穌未曾留下片紙隻字,難道他們沒有活過?有時候覺得自己來到人間白跑一趟,徒然令父母傷心。 人會尋夢,才真的活過 衡量一個人是否活過,應該以甚麼作為標準?以成敗論英雄嗎?顯然不很恰當。柯文哲說得好,「失敗是常態,成功是意外」。我大致過著常態生活,不曾遭到意外打擊。他也說︰「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我想只要曾有夢想並且打拼過,即使失敗,也可以算是曾經活過。偶然接觸谷村新司《風姿花伝》裡的歌詞「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前一句則說「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 我夢,故我在。阿米巴不會尋夢。就跟許多人一樣,我尋過夢。有的夢實現了,例如打倒戒嚴。雖然只曾發揮蚍蜉撼樹的渺小力量,我畢竟流過淚也流過汗,這證明我曾經活過。其他的夢落空了,顯得人生虛幻無常。我夢想台灣有部新憲法、台灣走入國際社會、把全世界歷史翻譯成中文。這些大夢仍未實現,但是我還不致於發狂。這必須歸功於生活中還有一些小確幸,例如喝杯咖啡或是聽首歌曲來自我鬆弛或麻痺。就跟許多人那樣,我就靠著無數小確幸,貫串與撐起貧乏的一生。這也可以說是苦中作樂吧。 開創第四部曲 寫完自艾自憐的自傳三部曲,宣洩滿腔哀慟與悲憤,意外獲得洗滌(catharsis)的心理治療效果。原本只記得英文有個單字三部曲(Triology),自忖寫完三部曲大概氣數將盡。天亡我也!不料上網搜尋,卻發現英文還有另一個單字四部曲(Tetralogy)。我突然轉念,難道不能開創生命的第四部曲?境由心生。乍見柳岸花明,豁然開朗。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虛擲這麼多時間撰寫甚麼自傳。但願天假以年,來日能為第四部曲再寫一本書。英文好像沒有「五部曲」這種單字。 卸下心靈枷鎖,感覺腳步輕盈。西方俗諺說「生命隨時會給你一個新起點,只要你能掌握」。是的,台灣還有許多事情等待著我們做。只要有心,不難找到新起點重新出發,雖然無法預知採取甚麼形式(2014/9/4)。 9.1 第一部曲(上)︰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 第一部曲太長,分為上下兩篇。從家族背景談起。唐山過台灣,我只不過是第三代,不難萌生「不必當漢奸、不可當台奸」的想法。 高中時代是思想狂飆的歲月,關心外交與憲法、教育。這三大領域幾乎型塑我的一生,活得很命苦。在世界新專讀過一個月,英文老師就是張俊宏先生。重考改讀南部某大學歷史系。研究所時代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留待下篇敘述。 (一)家族背景 日本時代,祖父蔡屋從唐山泉州移民前來鹿港。在天后宮右後方開設銀樓,從事黃金買賣。事業有成,從唐山迎娶祖母蔡儉,並且接來曾祖父。二戰期間,總督府強制收購黃金,銀樓被迫關門。 我是七個兄弟姊妹的老么,底下有一個妹妹。 父親蔡朝安排行第三,娶妻彰化縣福興鄉福南村施素鑾女士。施女士應是當地平埔巴布薩族(貓霧族)後裔,或許可以攀上荷蘭時代的大肚王也說不定。後來父親移居台中市,在台灣省菸酒公賣局台中菸葉廠任職。 1952年8月出生於台中市,畢業於大同國民小學。小學時喜歡繪畫,作品常貼在校長室旁邊。初中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青少年時期就是那種「囝仔郎有耳無嘴」的時代,經常滿腹委屈而無從申訴,因此對於2014年三月太陽花學運最能感同身受。當時國府壓制台灣母語與文化,自己推行黨化教育,卻侮辱學生的父執輩受過日本奴化教育。這都是我那個世代台灣人的共同經驗。 堂兄蔡漢清1946年行政專科 (今中興大學前身)畢業後,在台北縣樹林鐵路局服務,涉及地下組織省工委李生財案而被送往綠島關了十五年。據說因為同事是匪諜,知匪不報而罹罪。我是歷史園丁,摸索全球歷史,卻不曾耕耘家族歷史,很慚愧。 (二)高中時期 高中聯考,考上台中市立二中。當時政府開始推行「省辦高中、市辦初中」。高二轉往省立台中二中高中部,喜歡顯微鏡下的細菌,就讀自然組。天性比較接近文法科,作文與壁報比賽奪魁,準備轉到社會組,想不到數學與物理兩科死當而慘遭留級。本來我想休學,像李敖那樣,再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但是家人反對。我沒有勇氣堅持己見,缺乏偉人特質。我屬於「無三小路用」那種類型,可以預見日後做不出甚麼大事。留級使我很不服氣,自尊心深受打擊,挫折感一直跟隨著我一輩子。 高中時擔任學校合唱團男低音,音樂老師很欣賞我。如非個性太內向,我可能會去報考音樂系。我也曾想報考軍校政工幹校。 思想狂飆期 高中時代是我的思想狂飆期,深切關懷外交與憲法、教育問題,型塑日後一生。經常造訪省立台中圖書館與一些舊書攤。泛覽群籍,囫圇吞棗。賈伯斯訓勉人們Stay hungry(求知若饑)是對我最好的寫照。 涉獵群籍包括孫中山《演講本三民主義》因而關切政治、《胡適文存》因而關切教育且成為自由主義者、雷震《監察院之將來》因而懷疑憲法、沈剛伯翻譯與增潤《世界通史》、威爾斯《世界史綱》因而平等重視全世界各種文化且日後偏重國內最忽視的第三世界史、文星雜誌、章回小說《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等、莎士比亞劇本、三十年代中國文學等。 胡適自由主義薰陶 深受胡適自由主義薰陶與其「於不疑處有疑」精神感染,我無法成為教條主義者,這也應是如今我能跳脫藍綠對決的主因之一。胡適曾經批評中國沒有一所大學超過百年,這在加上我就學期間的感觸與不幸經驗,激發我關心教育。而胡適說「與其在課堂誤人子弟,不如翻譯一本世界名著貢獻大」,就我而言更是君子所見略同。 胡適以烏鴉自況。 他自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鼓勵我喜愛批評。但是在台灣社會,喜愛批評幾乎是自殺行為。古希臘人喜歡辯論,產生詭辯學派(sophists)。台灣很少人願意聽到或是講出不同聲音,人們講究以和為貴、察言觀色、揣摩上意。 基督教信仰 胡適激烈批評中華文化,近乎主張全盤西化,深刻影響我。當時我認為西方國家進步是因為信奉基督教之故,經常上教堂摸索教義。也因而疏離台灣民俗宗教與習俗,甚至疏離父母親友。我想像著只要台灣人都改信基督教,台灣就會像西方國家那麼進步。大學時終於受洗,一度幾乎在信仰上精神崩潰,差點報考神學研究所。 高中時代經常到基督教堂聽教,偶爾也上英文查經班。當時正值越南戰爭,台中市假日街頭經常出現美國大兵摟著吧女,也有大兵到教堂開英文查經班。我笑說他們一手持槍,一手持聖經。查經班使用的聖經是1611年詹姆士國王版本的修訂本(KJRE ),屬於中世紀英文,這把我的英文學習搞得昏頭轉向。 那時候國府高喊反攻大陸。想到將來要攻到喜馬拉雅山很辛苦,經常跑操場鍛鍊身體,很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阿甘。大學時代仍然常跑操場,上了研究所之後中斷。但是這已經練就我每天抽菸兩、三包還不會死的本錢。但是有人說我只會抽空煙。 外交狂的誕生(1967) 西方人說,一個人如有理想,三十歲以前就會發作。我顯然在高中時代就已經發作。去年2013年遇到台中市立二中高一同學蔡智信(世界柯蔡宗親總會秘書長)。他提醒我說,1967年高一時我曾經參加救國團徵文比賽第二名。我才想起當年我以自選題目,抨擊當時國府「敵來我逃」外交政策。當時我國與非洲國家斷交的新聞報導最多,外交與非洲就像晶片植入我的大腦。外交一直是我終身關懷的領域。 研究歷史,才能了解政治。這就像必須研究228與台灣百餘年來、甚至四百年來歷史,才可能了解今天台灣的統獨問題與藍綠對決。退伍後我翻譯與研究世界各國歷史,除了學術興趣之外,就是準備與世界各國逐一建交。至於司馬遷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境界,我還高攀不上。想要打破外交孤立,必須腳踏實地好好研究,光喊口號、裝腔作勢毫無益處。很遺憾台灣外交遭到中國「鬼打牆」無從突圍,而我研究第三世界歷史,卻因為缺乏博士學位而幾乎無法在學術界發揮光熱。 《釣魚臺是我們的》(1971) 1971年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高三下時,繪製壁報《釣魚台是我們的》,自行張貼在校園裡。高中時讀過太多列強侵略中國的歷史,對於日本侵佔釣魚台非常氣憤。當別人準備大專聯考時,我卻花了一個多星期課餘時間繪製這幅壁報。引用資料取自報紙與胡秋原《中華雜誌》。我多次參加壁報與作文比賽得獎,繪製壁報對我不是難事。 隔天總教官在朝會時大罵我愛出風頭。他邀集各班班長與我這個學術股長開會,訓勉我們好好讀書。林金良同學建議我把那幅壁報的相片放在畢業紀念冊裡,可惜我沒聽他的話。劉昌崙律師應該還記得這件事。 世界新專(1971/9) 思慮太多,偏離課業,不利於制式考試。1971年第一次參加大專聯考,以各大學法律系為第一志願,立志研究憲法。我還報考政工幹校,戴上隱形眼鏡,神色緊張而被發覺,失去參考資格。還記得當時有位教官公開鼓勵有志青年報考軍校,私下卻勸我不要去考。結果考上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就讀一個月休學。 當時英文老師是張俊宏先生,離校後才知道他是政論家張景涵。我在《大學雜誌》第二期發表讀者投書替他辯護。我說他主張革新保台與廢除戒嚴,只是改革家而非台獨叛國份子。 沒想到日後黨外運動期間再與他相遇。 (三)大學時期(1972-77) 1972年重考,以教育系為第一志願,立志改革教育,卻考上南部某大學剛剛草創的歷史系。讀了五年才畢業。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歲月。當時除非必要,我不走入教室。歷史應該是很有趣的研究領域,怎麼有人居然可以把它教得枯燥無趣,讓人覺得好像是在喝毒藥。而有的老師勸學生轉系,有的老師鼓勵學生不要洩氣,畢業後可以去賣牛肉麵。聽說學校不准辦班刊與舉辦讀書會,我就故意著手去作,為學弟妹開創先例。經常與黨棍學生發生衝突。一段很生澀的感感,造成我獨身的主因。 大學畢業後,偶然發現當時政府每學年補助公立大學學生兩萬元。這使得我更體認應該回饋社會,日後常作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憲法之戀 考大學沒考上法律系非常遺憾。大二時曾向彭老師抱怨說,我立志研究憲法,但是考不上法律系。她說我高中就會關心憲法,如果在美國可以獲得全額獎學金就讀法律系,但是在台灣只好被人當作思想犯。這就是民主與專制的差別。 儘管如此,大三選修中華民國憲法,兩學期分別為95與85分。授課老師託同學告訴我,下學期不能再給我95分,因為我都不上課。我很少到教室,有的同學誤以為我天分很高。其實不然,我窩在宿舍讀書。 歷史研究:天殘地缺 高中時讀過威爾斯《世界史綱》。此書平等看待世界各地文化,絕不扭於一般教科書的歐洲中心史觀。就讀歷史系時,曾很天真請教系主任為什麼系裡未開授中東史、非洲史、拉丁美洲史、太平洋史、印度史等。當年我請教的問題,如今仍然普遍存在於各校歷史系。大學越開越多,歷史系開授科目的範圍顯然並未擴大。每所大學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開辦那麼多大學幹甚麼? 成就的社會 大學時代,台南美國新聞處藏有《成就的社會》(Achieving Society),今日世界社翻譯的。該書要旨說:一個社會如果追求成就者(achievement-oriented)眾,追求地位者(status-oriented)寡,這個社會就容易進步,反之則否。確實如此。社會裡如果很多人埋頭苦幹,追求成就,這種社會當然容易進步。如果很多人只知道追求世俗地位,爭權奪利,其極致就是互相毀滅。這種觀念成為我的座右銘。 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不是看他居於甚麼地位,而是看他作出甚麼成就。以我個人為例,我在學術界只曾短暫當過兼任講師。從世俗角度來看,毫無「地位」可言。但是如以「成就」衡量,我翻譯與撰寫學術著作大大小小四十多本,開闢若干研究領域,這種成就全國能有幾人?如果是在日本,我可能以國士身分領取政府優渥年金退休。 當然,成就與地位均衡才是理想狀況。我只顧埋頭苦幹,疏於「關心自己私事」。但是如非政治因素狙擊,即使未做好生涯規劃,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倒楣。儘管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日子還是要過的。 西洋星相與紫微斗數 東西方算命術大不同。紫微斗數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西洋星相卻別有天地。多年前朋友為我排西洋星相命盤。他們先畫一個圓圈。根據我的資料,在圓周上找出四個點,連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長方形。他們嚇了一跳,說我的命格與耶穌同屬於聖櫃型。 想不到我很懶得上教會,耶穌卻與我同在,難怪我一直在背十字架。 相對之下,紫微斗數盤算的是當事人能否發財、升官、長壽,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台灣到處都有廟宇,屋頂上矗立著福祿壽「三星拱照」塑像。追求福祿壽無可厚非,但是人生應該還有更崇高的價值吧。在華人傳統價值觀裡,耶穌卅三歲慘死,代表著貧賤、短命類型。但是如今全世界估計33%人口是基督徒(含天主教徒)。 華人崇拜文憑,居然可以從我的面相找到蛛絲馬跡。去年底有事到萬華,突然有位女士跑到我面前。她自稱老遠打量我的面相,算定我為人正直,不會說別人好話(不會諂媚別人)。她嘆道可惜我少讀三年書,否則「台北市長由你當」。我細思其意,體會她講的是我少讀一個博士學位。她從廈門前來台灣跑單幫,算命賺錢,一個星期就回家。 9.2 第一部曲(下)︰研究所/黨外時期(1977-80) 早期台灣重視美國,忽視歐洲。大學畢業後,1977年考上台北某大學歐洲研究所。靠著自修,讀了一些歐洲國家憲法與教育制度、社會福利制度資料,補償以前沒考上法律系與教育系的遺憾。這段期間參加黨外運動,影響日後一輩子。 畢竟讀過幾家學校,深深體會當時有些學校與系所根本是虛構的、是笑話。我完全無從理解日後李遠哲教改「廣設高中、廣設大學」目的何在,如果改為「提升高中、提升大學」還有道裡。 黨外運動(1977) 事情其實很單純,民主政治必須要有在野黨。高中時我曾經騎著鐵馬,在台中市大街小巷亂竄,找不到青年黨黨部申請入黨。1977年我來台北就讀研究所,人生地不熟,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該年五種公職選舉。校友周同學穿針引線,結識謝明達、蕭裕珍、邱義仁等黨外學生。 我們赴各地觀察選情與適度助選,包括宜蘭高鈴鴻、南投張俊宏、桃園許信良、雲林蘇洪月嬌等。曾替蘇洪月嬌站台,講短短幾句話。11月9日投票日爆發中壢事件,國民黨收斂選舉舞弊。 黨外多人當選,士氣大振。 蘇洪月嬌是蘇東啟夫人,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國民黨故意在她住家兼競選辦公室前面挖水溝、修馬路,幾乎阻斷對外交通。投票前一天晚上,我和幾位學生坐在講台上當聽眾,等待黃信介蒞臨演講。想不到那些學生硬把我推到抬面上。我毫無準備,只好硬著頭皮罵國民黨幾句,呼籲支持蘇洪月嬌。台下萬頭鑽動,熱情如火,一點都不像冬季。探照燈從四面八方射來,幾乎張不開眼。講完後,我下台到處走走,發現一個歌舞團在旁邊表演大腿舞,但是幾乎無人觀賞。有人說那是國民黨故意安排,想要分散群眾。 開票日那天,我到北港某投票所監票。大清早,投票所外面貼滿國民黨候選人傳單。我要求選務人員把它們撕下,否則也應該把黨外人士傳單貼上,才算公平。投票期間,我發現選務人員把一疊疊選票塞進票匭,我在門口大喊作票。警察與一個彪形大漢走來我身邊,狠狠瞪著我。當時中壢事件爆發,國民黨自我收斂,否則我可能當場被人兩拳打昏在地。 台獨黑拳幫:黨外助選團總部(1978) 1978年立法委員增補選,全國黨外候選人提出共同政見《十二大政治建設》,形成沒有政黨名稱的政團。共同政見包括國會全面改選、省長與院轄市市長直接民選、解除戒嚴、開放黨禁與報禁、司法獨立、軍隊國家化等。現在看來平淡無奇,當時如同革命。這些政見其實早在1964年彭明敏與謝聰敏、魏廷朝《台灣人民自救宣言》就已提出。民主運動真的必須前仆後繼,薪火相傳,否則必會無疾而終。 該年九月立委黃信介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十一月在民族西路某住宅二樓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黨外候選人包括呂秀蓮、姚嘉文、陳鼓應、張德銘、黃煌雄、陳婉真、王拓等。艾琳達是死忠支持者,嫁給施明德。 有些巧合形成笑料。有人指出黃信介長得很像鄧小平,而黃華則與中國外交部部長同名同姓。黨外助選團以緊握拳頭象徵爭取人權,拳與權諧音。拳頭圖像因為黑白印刷而呈現黑色,國府醜化為台獨黑拳幫。 美麗島事件波及(1979) 1979年元旦美國與台灣斷交。國府以此為由,宣布取消立委選舉,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關門。施明德囑咐我逃到山上躲一陣子,而他如果再度入獄,希望我能寄信給他。我不相信事情那麼嚴重。該年八月黨外人士創辦《美麗島雜誌》,改以雜誌社為活動據點。我忙著寫論文,失去聯繫。 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發生時,教育部下公函給張建邦校長,要求他把我開除。這真是莫明其妙,當時我正在趕寫論文沒南下。其實我一向是個宅男,很少出門。可能因為天生不喜歡上課,被人誤以為每天出外搞革命。張建邦校長拒不從命,他遠比日後開除李文忠的台大校長更有風骨。我是隔了四、五年才知道此事。 吾黨所宗(1978) 在「台獨黑拳幫」那段期間,我經常前往總部辦公室當義工。打雜跑腿,代買檳榔與香菸,很沒出息。為了自抬身價,我故意說國民黨派人到我家裡向我父母告狀。想不到引來數人向我打聽是否真實,我反而覺得他們很奇怪。他們奮勇打拼都不怕,卻怕這種區區小事。 12月5日下午黨外候選人在中山堂,舉辦全國黨外候選人座談會兼中外記者招待會。 前一天下午,施明德臨時囑我替信介仙撰寫一篇演講稿。我不知道該寫甚麼,他要我到小房間裡好好思考。剛好有一對日本人權工作者在裡面休息,我回到鬧哄哄的辦公室,匆忙完稿。該年《黨外文選》未收錄這篇演講稿,信介仙很不高興,後來收錄在1989年《鑼聲若響...黃信介.張俊宏重返美麗島紀念特刊》。 這篇講稿從學術角度來看一無是處,如以政治鬥爭角度觀之卻很成功。當天蕭裕珍擔任大會司儀。她在宣佈唱國歌前,要求與會者把國歌歌詞「吾黨所宗」改唱為「吾民所宗」,以示三民主義為全民共同信仰。但是《疾風雜誌》集團不請自來,故意大聲高唱吾黨所宗。國歌問題激起朝野激烈衝突,這是始料未及。 此外,信介仙批評民主社會黨與青年黨是「國民黨廁所裡的花瓶」,遭到兩黨控告毀謗。施明德私下解說,重點不是花瓶而是廁所。 國歌乎?黨歌乎? 國歌還是黨歌?看來這個問題還有得吵。我替信介仙撰寫中山堂演講稿,譴責「國民黨以黨歌當作國歌、以黨旗當作國旗」。並且指出中華民國不是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而是國民黨黨有、黨治、黨享的黨主體制。這些話出自雷震《監察院的將來》。國民黨辯稱「吾黨所宗」的「黨」是指鄉黨而非國民黨。說來好笑,我遲至那時候才知道雷震是政治犯。 中國共產黨以抗日歌曲「義勇軍進行曲」作為中國國歌,竊取國民黨領導抗日美名。國民黨卻以黨歌為國歌,給人黨國不分之感。民進黨還沒有黨歌,不妨補上。 語言隔閡:打拼、殺、LP 美麗島大審期間,軍法官常問被告有沒有說台灣人要打拼。「打拼」在外省軍法官耳裡,顯然是打架、拼命之意,教唆人民反叛。但是在閩南語裡意指努力奮鬥,要拼才會贏、七分靠打拼。「打拼」是從日本政府要求台灣人「打眠床、拼床鋪」演變出來的。當時台灣人家裡使用榻榻米,日本政府要求人民把棉被與榻榻米拿出來曬太陽,把灰塵打一打。戰後台灣人沿襲這種習俗,我小時候還曾經「打拼」過榻榻米。 語言隔閡造成誤解。五二O遊行那天,台北市一分局局長下令霹靂部隊朝向群眾「殺」。我猜想他是喊「上」,鄉音太重而聽來像喊殺。曾有一位退休外交官對我批評李登輝說:「當總統的人講話不可下流,怎麼可以說『中國有多大,崙背比他大』。」原來他把崙背解讀為LP。我解釋「崙背」字意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他沉思一會兒說道︰「我懂了,崙背就是老子的意思。老子比你大。」 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 黨外民主運動為甚麼衝突那麼激烈?它代表的不只是政治權力消長。在某些外省裔心裡深處,還代表著生死存亡關頭。這當然是228因素在發酵。 2014年7月羅榮光牧師轉述一則令他很詫異的故事。他說教友告訴他,2000年政權移轉後,有些外省基督徒「竟然哭成一團。認為陳水扁總統上任後,可能會把他們趕出台灣。」羅牧師認為這些外省人不了解政黨輪替的意義,他說「這些外省人長年來在中國國民黨黨國意識型態洗腦灌輸下,不瞭解民主國家本來就有政黨輪替執政的必要。」 其實問題不是政黨輪替那麼單純。 羅牧師講這個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黨外時期曾有某助教向我展示一位外省人寫給某位外省籍教授的信函。信上這麼說︰「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台灣人說三十年後要把國民黨繳械,五十年後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所謂的繳械意指台灣人子弟當兵人數眾多,等於把蔣介石部隊繳械。1947年三十年後1977年剛好黨外運動蓬勃發展,似乎有繳械之虞。而五十年後1997年李登輝擔任總統,距離2000年只有三年。 這應該能夠代表不少外省人的想法。據說這種想法在眷村裡普遍流傳。不難想像,他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潛意識裡認為台灣人會為228事件報復。其實228只是極少數外省人參與其事,而且已都往生多年。不做好轉型正義,許多無辜的外省人肩負著「外省人的原罪」世代相傳,而台灣政治就一直陷入藍綠對決的復仇循環裡不克自拔。 為甚麼深藍民眾對於陳水扁總統恨之入骨?我想起2007年陳水扁總統曾經脫口說出:「嫌台灣不好,中國那麼好。太平洋又沒加蓋,覺得中國好就游過去!」陳總統誤把台灣海峽說成太平洋。他以為這句話很幽默。他完全不知道「太平洋」這三個字扣動外省人最敏感的神經。 2010年我有幸返回大學演講「南島民族與太平洋文化」。我在隨身碟的電子檔講稿裡,引述陳總統「太平洋沒加蓋」這句話,但是當時沒時間解釋。我的意思是說自己很想跳太平洋,因為研究太平洋歷史沒有出路。也許在某些外省教授與抓耙子心裡,我就像陳總統那樣,想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誰知道? 白目(1982) 戒嚴扭曲人性。不論老師如何愛護學生,不論學生如何尊重老師,政治毒素侵入就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我為白色恐怖留下見證。子為父隱,生為師隱,點到為止。 我在台北縣土城運輸兵學校服兵役(1980-2)。經常出差到南部,帶領新兵返校,偶爾順道回到母校。當兵兩年,前後兩位老師邀請我退伍後回校任教。當時美麗島大審發生不久,社會上一片肅殺之氣。我擔憂連累師長,忍不住向老師透露在台北期間參加黨外運動。接著收到匿名信罵我。我回信向老師道歉,也放棄返校教書念頭。此後獲得他斥責與鼓勵不定,顯然他也不知所措。有位老師罵我說:「你知不知道他是甚麼出身?學生時代就應該把每個老師的背景打聽清楚。」曾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師,他嚇得立刻轉身逃到巷子裡。 白癡(1982) 1982年五月退伍後,毛樹清老師愛護學生心切,提議我撰寫自白書(悔過書),次日由他轉給王昇將軍。王將軍打個電話,後天就到台灣大學擔任專任講師與外交部服務,兩份專職工作兩份薪水。他說他知道我很喜歡讀書,但是被台獨人士牽著鼻子走,而王昇將軍最喜歡知錯能改的青年學生。我衷心感激,但是我覺得我不夠資格接受這種太優渥的待遇。當時剛好輿論一片撻伐黑官之聲,我這個黨外青年一退伍就立刻去當黑師、黑官?這件事後來變成流氓鬥爭我的罪名:與國民黨老師關係良好。國民黨老師想要協助我,那些流氓卻恩將仇報想要消滅我。 毛老師必然知悉美麗島事件後,教育部要求張建邦校長把我開除之事,才會對我特別關懷。但是他說王將軍會派人保護我的安全,防範台獨人士追殺,一直令我很不解。難道黨外學生各個都是核心人物或汪洋大盜?天性不喜歡上課,毛老師這麼愛護我,令我很慚愧。他最早建議國府開放海外台獨理論,希望能讓國人免疫。毛老師是外省人。我本來就沒有省籍觀念。研究人權以後,更體認省籍歧視也屬於一種種族歧視。 朋友笑我白目,我說還要加上白癡。但是有位巫先生卻說:台灣如有很多人像你這麼善良且有原則,早就獨立建國了。而當年我如果寫篇自白書,如今我可能已把全世界歷史翻譯為中文。學生時代就這麼糊塗結束,以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第九篇 卻顧所來徑 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 -柯文哲, 2014 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 -谷村新司《風姿花伝》 這裡記錄我的一生,提供上帝審判我時參考。 被迫撰寫自傳,完全出自意外。大人物才寫自傳,我跟人家起甚麼哄? 大概是四年前吧,不知道誰那麼無聊,在《維基百科》為我撰寫小傳。短短數行,讀來好像是墓誌銘。似乎在詛咒我,內容也不正確。我請朋友刪除。他不會刪,卻勸我把內容擴充。我下筆不能自休,後來遭到《維基百科》刪除,幸虧對岸《百度百科》與《互動百科》轉載而保存一部份內容。 三部曲 我不是政治人物,此處毫無政治秘辛可供挖掘。一生乏善可陳。再怎麼寫,也不過這麼短短幾頁。自傳可以分為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包含參加黨外運動的那段日子。第二部曲是退伍後顛沛流離的流浪歲月(1982-2000),第三部曲是2000年政權移轉後犯小人的絕望歲月(2000-14)。我遭到新潮流流氓鬥爭,打拼一輩子卻前功盡棄。 最後總算覺醒,準備走出陰霾,開創第四部曲。 墓誌銘 自思孓然一身。來日不支倒地時,可能會像路邊躺下的流浪狗。這使我不寒而慄。我確實應該記錄一些東西,證明自己曾經是個有血肉、有夢想的人。至於墓誌銘,或可這麼預擬:「這裡躺著,應該是個人。他頭殼發燒。勞碌命,一生不知道在窮忙甚麼。他是生下來還債的,前一輩子積欠台灣太多債務,再怎麼還都還不清。」 自我清算。我究竟能夠留給台灣甚麼?我好像沒有活過。幸虧曾有一些翻譯與著作出版,總算沒繳白卷。看來好像一堆廢紙,至少是具體而且可以觸摸的遺產。然而人有沒有活過,不需要靠著寫書來證明。孔子述而不作,耶穌未曾留下片紙隻字,難道他們沒有活過?有時候覺得自己來到人間白跑一趟,徒然令父母傷心。 人會尋夢,才真的活過 衡量一個人是否活過,應該以甚麼作為標準?以成敗論英雄嗎?顯然不很恰當。柯文哲說得好,「失敗是常態,成功是意外」。我大致過著常態生活,不曾遭到意外打擊。他也說︰「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我想只要曾有夢想並且打拼過,即使失敗,也可以算是曾經活過。偶然接觸谷村新司《風姿花伝》裡的歌詞「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前一句則說「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 我夢,故我在。阿米巴不會尋夢。就跟許多人一樣,我尋過夢。有的夢實現了,例如打倒戒嚴。雖然只曾發揮蚍蜉撼樹的渺小力量,我畢竟流過淚也流過汗,這證明我曾經活過。其他的夢落空了,顯得人生虛幻無常。我夢想台灣有部新憲法、台灣走入國際社會、把全世界歷史翻譯成中文。這些大夢仍未實現,但是我還不致於發狂。這必須歸功於生活中還有一些小確幸,例如喝杯咖啡或是聽首歌曲來自我鬆弛或麻痺。就跟許多人那樣,我就靠著無數小確幸,貫串與撐起貧乏的一生。這也可以說是苦中作樂吧。 開創第四部曲 寫完自艾自憐的自傳三部曲,宣洩滿腔哀慟與悲憤,意外獲得洗滌(catharsis)的心理治療效果。原本只記得英文有個單字三部曲(Triology),自忖寫完三部曲大概氣數將盡。天亡我也!不料上網搜尋,卻發現英文還有另一個單字四部曲(Tetralogy)。我突然轉念,難道不能開創生命的第四部曲?境由心生。乍見柳岸花明,豁然開朗。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虛擲這麼多時間撰寫甚麼自傳。但願天假以年,來日能為第四部曲再寫一本書。英文好像沒有「五部曲」這種單字。 卸下心靈枷鎖,感覺腳步輕盈。西方俗諺說「生命隨時會給你一個新起點,只要你能掌握」。是的,台灣還有許多事情等待著我們做。只要有心,不難找到新起點重新出發,雖然無法預知採取甚麼形式(2014/9/4)。 9.1 第一部曲(上)︰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 第一部曲太長,分為上下兩篇。從家族背景談起。唐山過台灣,我只不過是第三代,不難萌生「不必當漢奸、不可當台奸」的想法。 高中時代是思想狂飆的歲月,關心外交與憲法、教育。這三大領域幾乎型塑我的一生,活得很命苦。在世界新專讀過一個月,英文老師就是張俊宏先生。重考改讀南部某大學歷史系。研究所時代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留待下篇敘述。 (一)家族背景 日本時代,祖父蔡屋從唐山泉州移民前來鹿港。在天后宮右後方開設銀樓,從事黃金買賣。事業有成,從唐山迎娶祖母蔡儉,並且接來曾祖父。二戰期間,總督府強制收購黃金,銀樓被迫關門。 我是七個兄弟姊妹的老么,底下有一個妹妹。 父親蔡朝安排行第三,娶妻彰化縣福興鄉福南村施素鑾女士。施女士應是當地平埔巴布薩族(貓霧族)後裔,或許可以攀上荷蘭時代的大肚王也說不定。後來父親移居台中市,在台灣省菸酒公賣局台中菸葉廠任職。 1952年8月出生於台中市,畢業於大同國民小學。小學時喜歡繪畫,作品常貼在校長室旁邊。初中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青少年時期就是那種「囝仔郎有耳無嘴」的時代,經常滿腹委屈而無從申訴,因此對於2014年三月太陽花學運最能感同身受。當時國府壓制台灣母語與文化,自己推行黨化教育,卻侮辱學生的父執輩受過日本奴化教育。這都是我那個世代台灣人的共同經驗。 堂兄蔡漢清1946年行政專科 (今中興大學前身)畢業後,在台北縣樹林鐵路局服務,涉及地下組織省工委李生財案而被送往綠島關了十五年。據說因為同事是匪諜,知匪不報而罹罪。我是歷史園丁,摸索全球歷史,卻不曾耕耘家族歷史,很慚愧。 (二)高中時期 高中聯考,考上台中市立二中。當時政府開始推行「省辦高中、市辦初中」。高二轉往省立台中二中高中部,喜歡顯微鏡下的細菌,就讀自然組。天性比較接近文法科,作文與壁報比賽奪魁,準備轉到社會組,想不到數學與物理兩科死當而慘遭留級。本來我想休學,像李敖那樣,再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但是家人反對。我沒有勇氣堅持己見,缺乏偉人特質。我屬於「無三小路用」那種類型,可以預見日後做不出甚麼大事。留級使我很不服氣,自尊心深受打擊,挫折感一直跟隨著我一輩子。 高中時擔任學校合唱團男低音,音樂老師很欣賞我。如非個性太內向,我可能會去報考音樂系。我也曾想報考軍校政工幹校。 思想狂飆期 高中時代是我的思想狂飆期,深切關懷外交與憲法、教育問題,型塑日後一生。經常造訪省立台中圖書館與一些舊書攤。泛覽群籍,囫圇吞棗。賈伯斯訓勉人們Stay hungry(求知若饑)是對我最好的寫照。 涉獵群籍包括孫中山《演講本三民主義》因而關切政治、《胡適文存》因而關切教育且成為自由主義者、雷震《監察院之將來》因而懷疑憲法、沈剛伯翻譯與增潤《世界通史》、威爾斯《世界史綱》因而平等重視全世界各種文化且日後偏重國內最忽視的第三世界史、文星雜誌、章回小說《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等、莎士比亞劇本、三十年代中國文學等。 胡適自由主義薰陶 深受胡適自由主義薰陶與其「於不疑處有疑」精神感染,我無法成為教條主義者,這也應是如今我能跳脫藍綠對決的主因之一。胡適曾經批評中國沒有一所大學超過百年,這在加上我就學期間的感觸與不幸經驗,激發我關心教育。而胡適說「與其在課堂誤人子弟,不如翻譯一本世界名著貢獻大」,就我而言更是君子所見略同。 胡適以烏鴉自況。 他自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鼓勵我喜愛批評。但是在台灣社會,喜愛批評幾乎是自殺行為。古希臘人喜歡辯論,產生詭辯學派(sophists)。台灣很少人願意聽到或是講出不同聲音,人們講究以和為貴、察言觀色、揣摩上意。 基督教信仰 胡適激烈批評中華文化,近乎主張全盤西化,深刻影響我。當時我認為西方國家進步是因為信奉基督教之故,經常上教堂摸索教義。也因而疏離台灣民俗宗教與習俗,甚至疏離父母親友。我想像著只要台灣人都改信基督教,台灣就會像西方國家那麼進步。大學時終於受洗,一度幾乎在信仰上精神崩潰,差點報考神學研究所。 高中時代經常到基督教堂聽教,偶爾也上英文查經班。當時正值越南戰爭,台中市假日街頭經常出現美國大兵摟著吧女,也有大兵到教堂開英文查經班。我笑說他們一手持槍,一手持聖經。查經班使用的聖經是1611年詹姆士國王版本的修訂本(KJRE ),屬於中世紀英文,這把我的英文學習搞得昏頭轉向。 那時候國府高喊反攻大陸。想到將來要攻到喜馬拉雅山很辛苦,經常跑操場鍛鍊身體,很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阿甘。大學時代仍然常跑操場,上了研究所之後中斷。但是這已經練就我每天抽菸兩、三包還不會死的本錢。但是有人說我只會抽空煙。 外交狂的誕生(1967) 西方人說,一個人如有理想,三十歲以前就會發作。我顯然在高中時代就已經發作。去年2013年遇到台中市立二中高一同學蔡智信(世界柯蔡宗親總會秘書長)。他提醒我說,1967年高一時我曾經參加救國團徵文比賽第二名。我才想起當年我以自選題目,抨擊當時國府「敵來我逃」外交政策。當時我國與非洲國家斷交的新聞報導最多,外交與非洲就像晶片植入我的大腦。外交一直是我終身關懷的領域。 研究歷史,才能了解政治。這就像必須研究228與台灣百餘年來、甚至四百年來歷史,才可能了解今天台灣的統獨問題與藍綠對決。退伍後我翻譯與研究世界各國歷史,除了學術興趣之外,就是準備與世界各國逐一建交。至於司馬遷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境界,我還高攀不上。想要打破外交孤立,必須腳踏實地好好研究,光喊口號、裝腔作勢毫無益處。很遺憾台灣外交遭到中國「鬼打牆」無從突圍,而我研究第三世界歷史,卻因為缺乏博士學位而幾乎無法在學術界發揮光熱。 《釣魚臺是我們的》(1971) 1971年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高三下時,繪製壁報《釣魚台是我們的》,自行張貼在校園裡。高中時讀過太多列強侵略中國的歷史,對於日本侵佔釣魚台非常氣憤。當別人準備大專聯考時,我卻花了一個多星期課餘時間繪製這幅壁報。引用資料取自報紙與胡秋原《中華雜誌》。我多次參加壁報與作文比賽得獎,繪製壁報對我不是難事。 隔天總教官在朝會時大罵我愛出風頭。他邀集各班班長與我這個學術股長開會,訓勉我們好好讀書。林金良同學建議我把那幅壁報的相片放在畢業紀念冊裡,可惜我沒聽他的話。劉昌崙律師應該還記得這件事。 世界新專(1971/9) 思慮太多,偏離課業,不利於制式考試。1971年第一次參加大專聯考,以各大學法律系為第一志願,立志研究憲法。我還報考政工幹校,戴上隱形眼鏡,神色緊張而被發覺,失去參考資格。還記得當時有位教官公開鼓勵有志青年報考軍校,私下卻勸我不要去考。結果考上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就讀一個月休學。 當時英文老師是張俊宏先生,離校後才知道他是政論家張景涵。我在《大學雜誌》第二期發表讀者投書替他辯護。我說他主張革新保台與廢除戒嚴,只是改革家而非台獨叛國份子。 沒想到日後黨外運動期間再與他相遇。 (三)大學時期(1972-77) 1972年重考,以教育系為第一志願,立志改革教育,卻考上南部某大學剛剛草創的歷史系。讀了五年才畢業。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歲月。當時除非必要,我不走入教室。歷史應該是很有趣的研究領域,怎麼有人居然可以把它教得枯燥無趣,讓人覺得好像是在喝毒藥。而有的老師勸學生轉系,有的老師鼓勵學生不要洩氣,畢業後可以去賣牛肉麵。聽說學校不准辦班刊與舉辦讀書會,我就故意著手去作,為學弟妹開創先例。經常與黨棍學生發生衝突。一段很生澀的感感,造成我獨身的主因。 大學畢業後,偶然發現當時政府每學年補助公立大學學生兩萬元。這使得我更體認應該回饋社會,日後常作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憲法之戀 考大學沒考上法律系非常遺憾。大二時曾向彭老師抱怨說,我立志研究憲法,但是考不上法律系。她說我高中就會關心憲法,如果在美國可以獲得全額獎學金就讀法律系,但是在台灣只好被人當作思想犯。這就是民主與專制的差別。 儘管如此,大三選修中華民國憲法,兩學期分別為95與85分。授課老師託同學告訴我,下學期不能再給我95分,因為我都不上課。我很少到教室,有的同學誤以為我天分很高。其實不然,我窩在宿舍讀書。 歷史研究:天殘地缺 高中時讀過威爾斯《世界史綱》。此書平等看待世界各地文化,絕不扭於一般教科書的歐洲中心史觀。就讀歷史系時,曾很天真請教系主任為什麼系裡未開授中東史、非洲史、拉丁美洲史、太平洋史、印度史等。當年我請教的問題,如今仍然普遍存在於各校歷史系。大學越開越多,歷史系開授科目的範圍顯然並未擴大。每所大學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開辦那麼多大學幹甚麼? 成就的社會 大學時代,台南美國新聞處藏有《成就的社會》(Achieving Society),今日世界社翻譯的。該書要旨說:一個社會如果追求成就者(achievement-oriented)眾,追求地位者(status-oriented)寡,這個社會就容易進步,反之則否。確實如此。社會裡如果很多人埋頭苦幹,追求成就,這種社會當然容易進步。如果很多人只知道追求世俗地位,爭權奪利,其極致就是互相毀滅。這種觀念成為我的座右銘。 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不是看他居於甚麼地位,而是看他作出甚麼成就。以我個人為例,我在學術界只曾短暫當過兼任講師。從世俗角度來看,毫無「地位」可言。但是如以「成就」衡量,我翻譯與撰寫學術著作大大小小四十多本,開闢若干研究領域,這種成就全國能有幾人?如果是在日本,我可能以國士身分領取政府優渥年金退休。 當然,成就與地位均衡才是理想狀況。我只顧埋頭苦幹,疏於「關心自己私事」。但是如非政治因素狙擊,即使未做好生涯規劃,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倒楣。儘管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日子還是要過的。 西洋星相與紫微斗數 東西方算命術大不同。紫微斗數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西洋星相卻別有天地。多年前朋友為我排西洋星相命盤。他們先畫一個圓圈。根據我的資料,在圓周上找出四個點,連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長方形。他們嚇了一跳,說我的命格與耶穌同屬於聖櫃型。 想不到我很懶得上教會,耶穌卻與我同在,難怪我一直在背十字架。 相對之下,紫微斗數盤算的是當事人能否發財、升官、長壽,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台灣到處都有廟宇,屋頂上矗立著福祿壽「三星拱照」塑像。追求福祿壽無可厚非,但是人生應該還有更崇高的價值吧。在華人傳統價值觀裡,耶穌卅三歲慘死,代表著貧賤、短命類型。但是如今全世界估計33%人口是基督徒(含天主教徒)。 華人崇拜文憑,居然可以從我的面相找到蛛絲馬跡。去年底有事到萬華,突然有位女士跑到我面前。她自稱老遠打量我的面相,算定我為人正直,不會說別人好話(不會諂媚別人)。她嘆道可惜我少讀三年書,否則「台北市長由你當」。我細思其意,體會她講的是我少讀一個博士學位。她從廈門前來台灣跑單幫,算命賺錢,一個星期就回家。 9.2 第一部曲(下)︰研究所/黨外時期(1977-80) 早期台灣重視美國,忽視歐洲。大學畢業後,1977年考上台北某大學歐洲研究所。靠著自修,讀了一些歐洲國家憲法與教育制度、社會福利制度資料,補償以前沒考上法律系與教育系的遺憾。這段期間參加黨外運動,影響日後一輩子。 畢竟讀過幾家學校,深深體會當時有些學校與系所根本是虛構的、是笑話。我完全無從理解日後李遠哲教改「廣設高中、廣設大學」目的何在,如果改為「提升高中、提升大學」還有道裡。 黨外運動(1977) 事情其實很單純,民主政治必須要有在野黨。高中時我曾經騎著鐵馬,在台中市大街小巷亂竄,找不到青年黨黨部申請入黨。1977年我來台北就讀研究所,人生地不熟,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該年五種公職選舉。校友周同學穿針引線,結識謝明達、蕭裕珍、邱義仁等黨外學生。 我們赴各地觀察選情與適度助選,包括宜蘭高鈴鴻、南投張俊宏、桃園許信良、雲林蘇洪月嬌等。曾替蘇洪月嬌站台,講短短幾句話。11月9日投票日爆發中壢事件,國民黨收斂選舉舞弊。 黨外多人當選,士氣大振。 蘇洪月嬌是蘇東啟夫人,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國民黨故意在她住家兼競選辦公室前面挖水溝、修馬路,幾乎阻斷對外交通。投票前一天晚上,我和幾位學生坐在講台上當聽眾,等待黃信介蒞臨演講。想不到那些學生硬把我推到抬面上。我毫無準備,只好硬著頭皮罵國民黨幾句,呼籲支持蘇洪月嬌。台下萬頭鑽動,熱情如火,一點都不像冬季。探照燈從四面八方射來,幾乎張不開眼。講完後,我下台到處走走,發現一個歌舞團在旁邊表演大腿舞,但是幾乎無人觀賞。有人說那是國民黨故意安排,想要分散群眾。 開票日那天,我到北港某投票所監票。大清早,投票所外面貼滿國民黨候選人傳單。我要求選務人員把它們撕下,否則也應該把黨外人士傳單貼上,才算公平。投票期間,我發現選務人員把一疊疊選票塞進票匭,我在門口大喊作票。警察與一個彪形大漢走來我身邊,狠狠瞪著我。當時中壢事件爆發,國民黨自我收斂,否則我可能當場被人兩拳打昏在地。 台獨黑拳幫:黨外助選團總部(1978) 1978年立法委員增補選,全國黨外候選人提出共同政見《十二大政治建設》,形成沒有政黨名稱的政團。共同政見包括國會全面改選、省長與院轄市市長直接民選、解除戒嚴、開放黨禁與報禁、司法獨立、軍隊國家化等。現在看來平淡無奇,當時如同革命。這些政見其實早在1964年彭明敏與謝聰敏、魏廷朝《台灣人民自救宣言》就已提出。民主運動真的必須前仆後繼,薪火相傳,否則必會無疾而終。 該年九月立委黃信介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十一月在民族西路某住宅二樓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黨外候選人包括呂秀蓮、姚嘉文、陳鼓應、張德銘、黃煌雄、陳婉真、王拓等。艾琳達是死忠支持者,嫁給施明德。 有些巧合形成笑料。有人指出黃信介長得很像鄧小平,而黃華則與中國外交部部長同名同姓。黨外助選團以緊握拳頭象徵爭取人權,拳與權諧音。拳頭圖像因為黑白印刷而呈現黑色,國府醜化為台獨黑拳幫。 美麗島事件波及(1979) 1979年元旦美國與台灣斷交。國府以此為由,宣布取消立委選舉,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關門。施明德囑咐我逃到山上躲一陣子,而他如果再度入獄,希望我能寄信給他。我不相信事情那麼嚴重。該年八月黨外人士創辦《美麗島雜誌》,改以雜誌社為活動據點。我忙著寫論文,失去聯繫。 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發生時,教育部下公函給張建邦校長,要求他把我開除。這真是莫明其妙,當時我正在趕寫論文沒南下。其實我一向是個宅男,很少出門。可能因為天生不喜歡上課,被人誤以為每天出外搞革命。張建邦校長拒不從命,他遠比日後開除李文忠的台大校長更有風骨。我是隔了四、五年才知道此事。 吾黨所宗(1978) 在「台獨黑拳幫」那段期間,我經常前往總部辦公室當義工。打雜跑腿,代買檳榔與香菸,很沒出息。為了自抬身價,我故意說國民黨派人到我家裡向我父母告狀。想不到引來數人向我打聽是否真實,我反而覺得他們很奇怪。他們奮勇打拼都不怕,卻怕這種區區小事。 12月5日下午黨外候選人在中山堂,舉辦全國黨外候選人座談會兼中外記者招待會。 前一天下午,施明德臨時囑我替信介仙撰寫一篇演講稿。我不知道該寫甚麼,他要我到小房間裡好好思考。剛好有一對日本人權工作者在裡面休息,我回到鬧哄哄的辦公室,匆忙完稿。該年《黨外文選》未收錄這篇演講稿,信介仙很不高興,後來收錄在1989年《鑼聲若響...黃信介.張俊宏重返美麗島紀念特刊》。 這篇講稿從學術角度來看一無是處,如以政治鬥爭角度觀之卻很成功。當天蕭裕珍擔任大會司儀。她在宣佈唱國歌前,要求與會者把國歌歌詞「吾黨所宗」改唱為「吾民所宗」,以示三民主義為全民共同信仰。但是《疾風雜誌》集團不請自來,故意大聲高唱吾黨所宗。國歌問題激起朝野激烈衝突,這是始料未及。 此外,信介仙批評民主社會黨與青年黨是「國民黨廁所裡的花瓶」,遭到兩黨控告毀謗。施明德私下解說,重點不是花瓶而是廁所。 國歌乎?黨歌乎? 國歌還是黨歌?看來這個問題還有得吵。我替信介仙撰寫中山堂演講稿,譴責「國民黨以黨歌當作國歌、以黨旗當作國旗」。並且指出中華民國不是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而是國民黨黨有、黨治、黨享的黨主體制。這些話出自雷震《監察院的將來》。國民黨辯稱「吾黨所宗」的「黨」是指鄉黨而非國民黨。說來好笑,我遲至那時候才知道雷震是政治犯。 中國共產黨以抗日歌曲「義勇軍進行曲」作為中國國歌,竊取國民黨領導抗日美名。國民黨卻以黨歌為國歌,給人黨國不分之感。民進黨還沒有黨歌,不妨補上。 語言隔閡:打拼、殺、LP 美麗島大審期間,軍法官常問被告有沒有說台灣人要打拼。「打拼」在外省軍法官耳裡,顯然是打架、拼命之意,教唆人民反叛。但是在閩南語裡意指努力奮鬥,要拼才會贏、七分靠打拼。「打拼」是從日本政府要求台灣人「打眠床、拼床鋪」演變出來的。當時台灣人家裡使用榻榻米,日本政府要求人民把棉被與榻榻米拿出來曬太陽,把灰塵打一打。戰後台灣人沿襲這種習俗,我小時候還曾經「打拼」過榻榻米。 語言隔閡造成誤解。五二O遊行那天,台北市一分局局長下令霹靂部隊朝向群眾「殺」。我猜想他是喊「上」,鄉音太重而聽來像喊殺。曾有一位退休外交官對我批評李登輝說:「當總統的人講話不可下流,怎麼可以說『中國有多大,崙背比他大』。」原來他把崙背解讀為LP。我解釋「崙背」字意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他沉思一會兒說道︰「我懂了,崙背就是老子的意思。老子比你大。」 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 黨外民主運動為甚麼衝突那麼激烈?它代表的不只是政治權力消長。在某些外省裔心裡深處,還代表著生死存亡關頭。這當然是228因素在發酵。 2014年7月羅榮光牧師轉述一則令他很詫異的故事。他說教友告訴他,2000年政權移轉後,有些外省基督徒「竟然哭成一團。認為陳水扁總統上任後,可能會把他們趕出台灣。」羅牧師認為這些外省人不了解政黨輪替的意義,他說「這些外省人長年來在中國國民黨黨國意識型態洗腦灌輸下,不瞭解民主國家本來就有政黨輪替執政的必要。」 其實問題不是政黨輪替那麼單純。 羅牧師講這個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黨外時期曾有某助教向我展示一位外省人寫給某位外省籍教授的信函。信上這麼說︰「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台灣人說三十年後要把國民黨繳械,五十年後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所謂的繳械意指台灣人子弟當兵人數眾多,等於把蔣介石部隊繳械。1947年三十年後1977年剛好黨外運動蓬勃發展,似乎有繳械之虞。而五十年後1997年李登輝擔任總統,距離2000年只有三年。 這應該能夠代表不少外省人的想法。據說這種想法在眷村裡普遍流傳。不難想像,他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潛意識裡認為台灣人會為228事件報復。其實228只是極少數外省人參與其事,而且已都往生多年。不做好轉型正義,許多無辜的外省人肩負著「外省人的原罪」世代相傳,而台灣政治就一直陷入藍綠對決的復仇循環裡不克自拔。 為甚麼深藍民眾對於陳水扁總統恨之入骨?我想起2007年陳水扁總統曾經脫口說出:「嫌台灣不好,中國那麼好。太平洋又沒加蓋,覺得中國好就游過去!」陳總統誤把台灣海峽說成太平洋。他以為這句話很幽默。他完全不知道「太平洋」這三個字扣動外省人最敏感的神經。 2010年我有幸返回大學演講「南島民族與太平洋文化」。我在隨身碟的電子檔講稿裡,引述陳總統「太平洋沒加蓋」這句話,但是當時沒時間解釋。我的意思是說自己很想跳太平洋,因為研究太平洋歷史沒有出路。也許在某些外省教授與抓耙子心裡,我就像陳總統那樣,想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誰知道? 白目(1982) 戒嚴扭曲人性。不論老師如何愛護學生,不論學生如何尊重老師,政治毒素侵入就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我為白色恐怖留下見證。子為父隱,生為師隱,點到為止。 我在台北縣土城運輸兵學校服兵役(1980-2)。經常出差到南部,帶領新兵返校,偶爾順道回到母校。當兵兩年,前後兩位老師邀請我退伍後回校任教。當時美麗島大審發生不久,社會上一片肅殺之氣。我擔憂連累師長,忍不住向老師透露在台北期間參加黨外運動。接著收到匿名信罵我。我回信向老師道歉,也放棄返校教書念頭。此後獲得他斥責與鼓勵不定,顯然他也不知所措。有位老師罵我說:「你知不知道他是甚麼出身?學生時代就應該把每個老師的背景打聽清楚。」曾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師,他嚇得立刻轉身逃到巷子裡。 白癡(1982) 1982年五月退伍後,毛樹清老師愛護學生心切,提議我撰寫自白書(悔過書),次日由他轉給王昇將軍。王將軍打個電話,後天就到台灣大學擔任專任講師與外交部服務,兩份專職工作兩份薪水。他說他知道我很喜歡讀書,但是被台獨人士牽著鼻子走,而王昇將軍最喜歡知錯能改的青年學生。我衷心感激,但是我覺得我不夠資格接受這種太優渥的待遇。當時剛好輿論一片撻伐黑官之聲,我這個黨外青年一退伍就立刻去當黑師、黑官?這件事後來變成流氓鬥爭我的罪名:與國民黨老師關係良好。國民黨老師想要協助我,那些流氓卻恩將仇報想要消滅我。 毛老師必然知悉美麗島事件後,教育部要求張建邦校長把我開除之事,才會對我特別關懷。但是他說王將軍會派人保護我的安全,防範台獨人士追殺,一直令我很不解。難道黨外學生各個都是核心人物或汪洋大盜?天性不喜歡上課,毛老師這麼愛護我,令我很慚愧。他最早建議國府開放海外台獨理論,希望能讓國人免疫。毛老師是外省人。我本來就沒有省籍觀念。研究人權以後,更體認省籍歧視也屬於一種種族歧視。 朋友笑我白目,我說還要加上白癡。但是有位巫先生卻說:台灣如有很多人像你這麼善良且有原則,早就獨立建國了。而當年我如果寫篇自白書,如今我可能已把全世界歷史翻譯為中文。學生時代就這麼糊塗結束,以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第1部曲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包含參加黨外運動的那段日子。第二部曲是退伍後顛沛流離的流浪歲月(1982-2000),第三部曲是2000年政權移轉後犯小人的絕望歲月(2000-14)。我遭到新潮流流氓鬥爭,打拼一輩子卻前功盡棄。 最後總算覺醒,準備走出陰霾,開創第四部曲。 墓誌銘 自思孓然一身。來日不支倒地時,可能會像路邊躺下的流浪狗。這使我不寒而慄。我確實應該記錄一些東西,證明自己曾經是個有血肉、有夢想的人。至於墓誌銘,或可這麼預擬:「這裡躺著,應該是個人。他頭殼發燒。勞碌命,一生不知道在窮忙甚麼。他是生下來還債的,前一輩子積欠台灣太多債務,再怎麼還都還不清。」 自我清算。我究竟能夠留給台灣甚麼?我好像沒有活過。幸虧曾有一些翻譯與著作出版,總算沒繳白卷。看來好像一堆廢紙,至少是具體而且可以觸摸的遺產。然而人有沒有活過,不需要靠著寫書來證明。孔子述而不作,耶穌未曾留下片紙隻字,難道他們沒有活過?有時候覺得自己來到人間白跑一趟,徒然令父母傷心。 人會尋夢,才真的活過 衡量一個人是否活過,應該以甚麼作為標準?以成敗論英雄嗎?顯然不很恰當。柯文哲說得好,「失敗是常態,成功是意外」。我大致過著常態生活,不曾遭到意外打擊。他也說︰「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阿米巴有什麼兩樣?」我想只要曾有夢想並且打拼過,即使失敗,也可以算是曾經活過。偶然接觸谷村新司《風姿花伝》裡的歌詞「人會尋夢,所以才真的活過」,前一句則說「人會尋夢,所以才虛幻無常」。 我夢,故我在。阿米巴不會尋夢。就跟許多人一樣,我尋過夢。有的夢實現了,例如打倒戒嚴。雖然只曾發揮蚍蜉撼樹的渺小力量,我畢竟流過淚也流過汗,這證明我曾經活過。其他的夢落空了,顯得人生虛幻無常。我夢想台灣有部新憲法、台灣走入國際社會、把全世界歷史翻譯成中文。這些大夢仍未實現,但是我還不致於發狂。這必須歸功於生活中還有一些小確幸,例如喝杯咖啡或是聽首歌曲來自我鬆弛或麻痺。就跟許多人那樣,我就靠著無數小確幸,貫串與撐起貧乏的一生。這也可以說是苦中作樂吧。 開創第四部曲 寫完自艾自憐的自傳三部曲,宣洩滿腔哀慟與悲憤,意外獲得洗滌(catharsis)的心理治療效果。原本只記得英文有個單字三部曲(Triology),自忖寫完三部曲大概氣數將盡。天亡我也!不料上網搜尋,卻發現英文還有另一個單字四部曲(Tetralogy)。我突然轉念,難道不能開創生命的第四部曲?境由心生。乍見柳岸花明,豁然開朗。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虛擲這麼多時間撰寫甚麼自傳。但願天假以年,來日能為第四部曲再寫一本書。英文好像沒有「五部曲」這種單字。 卸下心靈枷鎖,感覺腳步輕盈。西方俗諺說「生命隨時會給你一個新起點,只要你能掌握」。是的,台灣還有許多事情等待著我們做。只要有心,不難找到新起點重新出發,雖然無法預知採取甚麼形式(2014/9/4)。 9.1 第一部曲(上)︰困知勉行的學生歲月 第一部曲太長,分為上下兩篇。從家族背景談起。唐山過台灣,我只不過是第三代,不難萌生「不必當漢奸、不可當台奸」的想法。 高中時代是思想狂飆的歲月,關心外交與憲法、教育。這三大領域幾乎型塑我的一生,活得很命苦。在世界新專讀過一個月,英文老師就是張俊宏先生。重考改讀南部某大學歷史系。研究所時代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留待下篇敘述。 (一)家族背景 日本時代,祖父蔡屋從唐山泉州移民前來鹿港。在天后宮右後方開設銀樓,從事黃金買賣。事業有成,從唐山迎娶祖母蔡儉,並且接來曾祖父。二戰期間,總督府強制收購黃金,銀樓被迫關門。 我是七個兄弟姊妹的老么,底下有一個妹妹。 父親蔡朝安排行第三,娶妻彰化縣福興鄉福南村施素鑾女士。施女士應是當地平埔巴布薩族(貓霧族)後裔,或許可以攀上荷蘭時代的大肚王也說不定。後來父親移居台中市,在台灣省菸酒公賣局台中菸葉廠任職。 1952年8月出生於台中市,畢業於大同國民小學。小學時喜歡繪畫,作品常貼在校長室旁邊。初中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青少年時期就是那種「囝仔郎有耳無嘴」的時代,經常滿腹委屈而無從申訴,因此對於2014年三月太陽花學運最能感同身受。當時國府壓制台灣母語與文化,自己推行黨化教育,卻侮辱學生的父執輩受過日本奴化教育。這都是我那個世代台灣人的共同經驗。 堂兄蔡漢清1946年行政專科 (今中興大學前身)畢業後,在台北縣樹林鐵路局服務,涉及地下組織省工委李生財案而被送往綠島關了十五年。據說因為同事是匪諜,知匪不報而罹罪。我是歷史園丁,摸索全球歷史,卻不曾耕耘家族歷史,很慚愧。 (二)高中時期 高中聯考,考上台中市立二中。當時政府開始推行「省辦高中、市辦初中」。高二轉往省立台中二中高中部,喜歡顯微鏡下的細菌,就讀自然組。天性比較接近文法科,作文與壁報比賽奪魁,準備轉到社會組,想不到數學與物理兩科死當而慘遭留級。本來我想休學,像李敖那樣,再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但是家人反對。我沒有勇氣堅持己見,缺乏偉人特質。我屬於「無三小路用」那種類型,可以預見日後做不出甚麼大事。留級使我很不服氣,自尊心深受打擊,挫折感一直跟隨著我一輩子。 高中時擔任學校合唱團男低音,音樂老師很欣賞我。如非個性太內向,我可能會去報考音樂系。我也曾想報考軍校政工幹校。 思想狂飆期 高中時代是我的思想狂飆期,深切關懷外交與憲法、教育問題,型塑日後一生。經常造訪省立台中圖書館與一些舊書攤。泛覽群籍,囫圇吞棗。賈伯斯訓勉人們Stay hungry(求知若饑)是對我最好的寫照。 涉獵群籍包括孫中山《演講本三民主義》因而關切政治、《胡適文存》因而關切教育且成為自由主義者、雷震《監察院之將來》因而懷疑憲法、沈剛伯翻譯與增潤《世界通史》、威爾斯《世界史綱》因而平等重視全世界各種文化且日後偏重國內最忽視的第三世界史、文星雜誌、章回小說《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等、莎士比亞劇本、三十年代中國文學等。 胡適自由主義薰陶 深受胡適自由主義薰陶與其「於不疑處有疑」精神感染,我無法成為教條主義者,這也應是如今我能跳脫藍綠對決的主因之一。胡適曾經批評中國沒有一所大學超過百年,這在加上我就學期間的感觸與不幸經驗,激發我關心教育。而胡適說「與其在課堂誤人子弟,不如翻譯一本世界名著貢獻大」,就我而言更是君子所見略同。 胡適以烏鴉自況。 他自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鼓勵我喜愛批評。但是在台灣社會,喜愛批評幾乎是自殺行為。古希臘人喜歡辯論,產生詭辯學派(sophists)。台灣很少人願意聽到或是講出不同聲音,人們講究以和為貴、察言觀色、揣摩上意。 基督教信仰 胡適激烈批評中華文化,近乎主張全盤西化,深刻影響我。當時我認為西方國家進步是因為信奉基督教之故,經常上教堂摸索教義。也因而疏離台灣民俗宗教與習俗,甚至疏離父母親友。我想像著只要台灣人都改信基督教,台灣就會像西方國家那麼進步。大學時終於受洗,一度幾乎在信仰上精神崩潰,差點報考神學研究所。 高中時代經常到基督教堂聽教,偶爾也上英文查經班。當時正值越南戰爭,台中市假日街頭經常出現美國大兵摟著吧女,也有大兵到教堂開英文查經班。我笑說他們一手持槍,一手持聖經。查經班使用的聖經是1611年詹姆士國王版本的修訂本(KJRE ),屬於中世紀英文,這把我的英文學習搞得昏頭轉向。 那時候國府高喊反攻大陸。想到將來要攻到喜馬拉雅山很辛苦,經常跑操場鍛鍊身體,很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阿甘。大學時代仍然常跑操場,上了研究所之後中斷。但是這已經練就我每天抽菸兩、三包還不會死的本錢。但是有人說我只會抽空煙。 外交狂的誕生(1967) 西方人說,一個人如有理想,三十歲以前就會發作。我顯然在高中時代就已經發作。去年2013年遇到台中市立二中高一同學蔡智信(世界柯蔡宗親總會秘書長)。他提醒我說,1967年高一時我曾經參加救國團徵文比賽第二名。我才想起當年我以自選題目,抨擊當時國府「敵來我逃」外交政策。當時我國與非洲國家斷交的新聞報導最多,外交與非洲就像晶片植入我的大腦。外交一直是我終身關懷的領域。 研究歷史,才能了解政治。這就像必須研究228與台灣百餘年來、甚至四百年來歷史,才可能了解今天台灣的統獨問題與藍綠對決。退伍後我翻譯與研究世界各國歷史,除了學術興趣之外,就是準備與世界各國逐一建交。至於司馬遷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境界,我還高攀不上。想要打破外交孤立,必須腳踏實地好好研究,光喊口號、裝腔作勢毫無益處。很遺憾台灣外交遭到中國「鬼打牆」無從突圍,而我研究第三世界歷史,卻因為缺乏博士學位而幾乎無法在學術界發揮光熱。 《釣魚臺是我們的》(1971) 1971年就讀省立台中二中高三下時,繪製壁報《釣魚台是我們的》,自行張貼在校園裡。高中時讀過太多列強侵略中國的歷史,對於日本侵佔釣魚台非常氣憤。當別人準備大專聯考時,我卻花了一個多星期課餘時間繪製這幅壁報。引用資料取自報紙與胡秋原《中華雜誌》。我多次參加壁報與作文比賽得獎,繪製壁報對我不是難事。 隔天總教官在朝會時大罵我愛出風頭。他邀集各班班長與我這個學術股長開會,訓勉我們好好讀書。林金良同學建議我把那幅壁報的相片放在畢業紀念冊裡,可惜我沒聽他的話。劉昌崙律師應該還記得這件事。 世界新專(1971/9) 思慮太多,偏離課業,不利於制式考試。1971年第一次參加大專聯考,以各大學法律系為第一志願,立志研究憲法。我還報考政工幹校,戴上隱形眼鏡,神色緊張而被發覺,失去參考資格。還記得當時有位教官公開鼓勵有志青年報考軍校,私下卻勸我不要去考。結果考上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就讀一個月休學。 當時英文老師是張俊宏先生,離校後才知道他是政論家張景涵。我在《大學雜誌》第二期發表讀者投書替他辯護。我說他主張革新保台與廢除戒嚴,只是改革家而非台獨叛國份子。 沒想到日後黨外運動期間再與他相遇。 (三)大學時期(1972-77) 1972年重考,以教育系為第一志願,立志改革教育,卻考上南部某大學剛剛草創的歷史系。讀了五年才畢業。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歲月。當時除非必要,我不走入教室。歷史應該是很有趣的研究領域,怎麼有人居然可以把它教得枯燥無趣,讓人覺得好像是在喝毒藥。而有的老師勸學生轉系,有的老師鼓勵學生不要洩氣,畢業後可以去賣牛肉麵。聽說學校不准辦班刊與舉辦讀書會,我就故意著手去作,為學弟妹開創先例。經常與黨棍學生發生衝突。一段很生澀的感感,造成我獨身的主因。 大學畢業後,偶然發現當時政府每學年補助公立大學學生兩萬元。這使得我更體認應該回饋社會,日後常作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憲法之戀 考大學沒考上法律系非常遺憾。大二時曾向彭老師抱怨說,我立志研究憲法,但是考不上法律系。她說我高中就會關心憲法,如果在美國可以獲得全額獎學金就讀法律系,但是在台灣只好被人當作思想犯。這就是民主與專制的差別。 儘管如此,大三選修中華民國憲法,兩學期分別為95與85分。授課老師託同學告訴我,下學期不能再給我95分,因為我都不上課。我很少到教室,有的同學誤以為我天分很高。其實不然,我窩在宿舍讀書。 歷史研究:天殘地缺 高中時讀過威爾斯《世界史綱》。此書平等看待世界各地文化,絕不扭於一般教科書的歐洲中心史觀。就讀歷史系時,曾很天真請教系主任為什麼系裡未開授中東史、非洲史、拉丁美洲史、太平洋史、印度史等。當年我請教的問題,如今仍然普遍存在於各校歷史系。大學越開越多,歷史系開授科目的範圍顯然並未擴大。每所大學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開辦那麼多大學幹甚麼? 成就的社會 大學時代,台南美國新聞處藏有《成就的社會》(Achieving Society),今日世界社翻譯的。該書要旨說:一個社會如果追求成就者(achievement-oriented)眾,追求地位者(status-oriented)寡,這個社會就容易進步,反之則否。確實如此。社會裡如果很多人埋頭苦幹,追求成就,這種社會當然容易進步。如果很多人只知道追求世俗地位,爭權奪利,其極致就是互相毀滅。這種觀念成為我的座右銘。 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不是看他居於甚麼地位,而是看他作出甚麼成就。以我個人為例,我在學術界只曾短暫當過兼任講師。從世俗角度來看,毫無「地位」可言。但是如以「成就」衡量,我翻譯與撰寫學術著作大大小小四十多本,開闢若干研究領域,這種成就全國能有幾人?如果是在日本,我可能以國士身分領取政府優渥年金退休。 當然,成就與地位均衡才是理想狀況。我只顧埋頭苦幹,疏於「關心自己私事」。但是如非政治因素狙擊,即使未做好生涯規劃,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倒楣。儘管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日子還是要過的。 西洋星相與紫微斗數 東西方算命術大不同。紫微斗數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西洋星相卻別有天地。多年前朋友為我排西洋星相命盤。他們先畫一個圓圈。根據我的資料,在圓周上找出四個點,連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長方形。他們嚇了一跳,說我的命格與耶穌同屬於聖櫃型。 想不到我很懶得上教會,耶穌卻與我同在,難怪我一直在背十字架。 相對之下,紫微斗數盤算的是當事人能否發財、升官、長壽,反映華人追求福祿壽的人生觀。台灣到處都有廟宇,屋頂上矗立著福祿壽「三星拱照」塑像。追求福祿壽無可厚非,但是人生應該還有更崇高的價值吧。在華人傳統價值觀裡,耶穌卅三歲慘死,代表著貧賤、短命類型。但是如今全世界估計33%人口是基督徒(含天主教徒)。 華人崇拜文憑,居然可以從我的面相找到蛛絲馬跡。去年底有事到萬華,突然有位女士跑到我面前。她自稱老遠打量我的面相,算定我為人正直,不會說別人好話(不會諂媚別人)。她嘆道可惜我少讀三年書,否則「台北市長由你當」。我細思其意,體會她講的是我少讀一個博士學位。她從廈門前來台灣跑單幫,算命賺錢,一個星期就回家。 9.2 第一部曲(下)︰研究所/黨外時期(1977-80) 早期台灣重視美國,忽視歐洲。大學畢業後,1977年考上台北某大學歐洲研究所。靠著自修,讀了一些歐洲國家憲法與教育制度、社會福利制度資料,補償以前沒考上法律系與教育系的遺憾。這段期間參加黨外運動,影響日後一輩子。 畢竟讀過幾家學校,深深體會當時有些學校與系所根本是虛構的、是笑話。我完全無從理解日後李遠哲教改「廣設高中、廣設大學」目的何在,如果改為「提升高中、提升大學」還有道裡。 黨外運動(1977) 事情其實很單純,民主政治必須要有在野黨。高中時我曾經騎著鐵馬,在台中市大街小巷亂竄,找不到青年黨黨部申請入黨。1977年我來台北就讀研究所,人生地不熟,適逢黨外運動風起雲湧。該年五種公職選舉。校友周同學穿針引線,結識謝明達、蕭裕珍、邱義仁等黨外學生。 我們赴各地觀察選情與適度助選,包括宜蘭高鈴鴻、南投張俊宏、桃園許信良、雲林蘇洪月嬌等。曾替蘇洪月嬌站台,講短短幾句話。11月9日投票日爆發中壢事件,國民黨收斂選舉舞弊。 黨外多人當選,士氣大振。 蘇洪月嬌是蘇東啟夫人,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國民黨故意在她住家兼競選辦公室前面挖水溝、修馬路,幾乎阻斷對外交通。投票前一天晚上,我和幾位學生坐在講台上當聽眾,等待黃信介蒞臨演講。想不到那些學生硬把我推到抬面上。我毫無準備,只好硬著頭皮罵國民黨幾句,呼籲支持蘇洪月嬌。台下萬頭鑽動,熱情如火,一點都不像冬季。探照燈從四面八方射來,幾乎張不開眼。講完後,我下台到處走走,發現一個歌舞團在旁邊表演大腿舞,但是幾乎無人觀賞。有人說那是國民黨故意安排,想要分散群眾。 開票日那天,我到北港某投票所監票。大清早,投票所外面貼滿國民黨候選人傳單。我要求選務人員把它們撕下,否則也應該把黨外人士傳單貼上,才算公平。投票期間,我發現選務人員把一疊疊選票塞進票匭,我在門口大喊作票。警察與一個彪形大漢走來我身邊,狠狠瞪著我。當時中壢事件爆發,國民黨自我收斂,否則我可能當場被人兩拳打昏在地。 台獨黑拳幫:黨外助選團總部(1978) 1978年立法委員增補選,全國黨外候選人提出共同政見《十二大政治建設》,形成沒有政黨名稱的政團。共同政見包括國會全面改選、省長與院轄市市長直接民選、解除戒嚴、開放黨禁與報禁、司法獨立、軍隊國家化等。現在看來平淡無奇,當時如同革命。這些政見其實早在1964年彭明敏與謝聰敏、魏廷朝《台灣人民自救宣言》就已提出。民主運動真的必須前仆後繼,薪火相傳,否則必會無疾而終。 該年九月立委黃信介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施明德擔任總幹事。十一月在民族西路某住宅二樓成立「黨外人士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黨外候選人包括呂秀蓮、姚嘉文、陳鼓應、張德銘、黃煌雄、陳婉真、王拓等。艾琳達是死忠支持者,嫁給施明德。 有些巧合形成笑料。有人指出黃信介長得很像鄧小平,而黃華則與中國外交部部長同名同姓。黨外助選團以緊握拳頭象徵爭取人權,拳與權諧音。拳頭圖像因為黑白印刷而呈現黑色,國府醜化為台獨黑拳幫。 美麗島事件波及(1979) 1979年元旦美國與台灣斷交。國府以此為由,宣布取消立委選舉,助選團總部辦公室關門。施明德囑咐我逃到山上躲一陣子,而他如果再度入獄,希望我能寄信給他。我不相信事情那麼嚴重。該年八月黨外人士創辦《美麗島雜誌》,改以雜誌社為活動據點。我忙著寫論文,失去聯繫。 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發生時,教育部下公函給張建邦校長,要求他把我開除。這真是莫明其妙,當時我正在趕寫論文沒南下。其實我一向是個宅男,很少出門。可能因為天生不喜歡上課,被人誤以為每天出外搞革命。張建邦校長拒不從命,他遠比日後開除李文忠的台大校長更有風骨。我是隔了四、五年才知道此事。 吾黨所宗(1978) 在「台獨黑拳幫」那段期間,我經常前往總部辦公室當義工。打雜跑腿,代買檳榔與香菸,很沒出息。為了自抬身價,我故意說國民黨派人到我家裡向我父母告狀。想不到引來數人向我打聽是否真實,我反而覺得他們很奇怪。他們奮勇打拼都不怕,卻怕這種區區小事。 12月5日下午黨外候選人在中山堂,舉辦全國黨外候選人座談會兼中外記者招待會。 前一天下午,施明德臨時囑我替信介仙撰寫一篇演講稿。我不知道該寫甚麼,他要我到小房間裡好好思考。剛好有一對日本人權工作者在裡面休息,我回到鬧哄哄的辦公室,匆忙完稿。該年《黨外文選》未收錄這篇演講稿,信介仙很不高興,後來收錄在1989年《鑼聲若響...黃信介.張俊宏重返美麗島紀念特刊》。 這篇講稿從學術角度來看一無是處,如以政治鬥爭角度觀之卻很成功。當天蕭裕珍擔任大會司儀。她在宣佈唱國歌前,要求與會者把國歌歌詞「吾黨所宗」改唱為「吾民所宗」,以示三民主義為全民共同信仰。但是《疾風雜誌》集團不請自來,故意大聲高唱吾黨所宗。國歌問題激起朝野激烈衝突,這是始料未及。 此外,信介仙批評民主社會黨與青年黨是「國民黨廁所裡的花瓶」,遭到兩黨控告毀謗。施明德私下解說,重點不是花瓶而是廁所。 國歌乎?黨歌乎? 國歌還是黨歌?看來這個問題還有得吵。我替信介仙撰寫中山堂演講稿,譴責「國民黨以黨歌當作國歌、以黨旗當作國旗」。並且指出中華民國不是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而是國民黨黨有、黨治、黨享的黨主體制。這些話出自雷震《監察院的將來》。國民黨辯稱「吾黨所宗」的「黨」是指鄉黨而非國民黨。說來好笑,我遲至那時候才知道雷震是政治犯。 中國共產黨以抗日歌曲「義勇軍進行曲」作為中國國歌,竊取國民黨領導抗日美名。國民黨卻以黨歌為國歌,給人黨國不分之感。民進黨還沒有黨歌,不妨補上。 語言隔閡:打拼、殺、LP 美麗島大審期間,軍法官常問被告有沒有說台灣人要打拼。「打拼」在外省軍法官耳裡,顯然是打架、拼命之意,教唆人民反叛。但是在閩南語裡意指努力奮鬥,要拼才會贏、七分靠打拼。「打拼」是從日本政府要求台灣人「打眠床、拼床鋪」演變出來的。當時台灣人家裡使用榻榻米,日本政府要求人民把棉被與榻榻米拿出來曬太陽,把灰塵打一打。戰後台灣人沿襲這種習俗,我小時候還曾經「打拼」過榻榻米。 語言隔閡造成誤解。五二O遊行那天,台北市一分局局長下令霹靂部隊朝向群眾「殺」。我猜想他是喊「上」,鄉音太重而聽來像喊殺。曾有一位退休外交官對我批評李登輝說:「當總統的人講話不可下流,怎麼可以說『中國有多大,崙背比他大』。」原來他把崙背解讀為LP。我解釋「崙背」字意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他沉思一會兒說道︰「我懂了,崙背就是老子的意思。老子比你大。」 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 黨外民主運動為甚麼衝突那麼激烈?它代表的不只是政治權力消長。在某些外省裔心裡深處,還代表著生死存亡關頭。這當然是228因素在發酵。 2014年7月羅榮光牧師轉述一則令他很詫異的故事。他說教友告訴他,2000年政權移轉後,有些外省基督徒「竟然哭成一團。認為陳水扁總統上任後,可能會把他們趕出台灣。」羅牧師認為這些外省人不了解政黨輪替的意義,他說「這些外省人長年來在中國國民黨黨國意識型態洗腦灌輸下,不瞭解民主國家本來就有政黨輪替執政的必要。」 其實問題不是政黨輪替那麼單純。 羅牧師講這個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黨外時期曾有某助教向我展示一位外省人寫給某位外省籍教授的信函。信上這麼說︰「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台灣人說三十年後要把國民黨繳械,五十年後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所謂的繳械意指台灣人子弟當兵人數眾多,等於把蔣介石部隊繳械。1947年三十年後1977年剛好黨外運動蓬勃發展,似乎有繳械之虞。而五十年後1997年李登輝擔任總統,距離2000年只有三年。 這應該能夠代表不少外省人的想法。據說這種想法在眷村裡普遍流傳。不難想像,他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潛意識裡認為台灣人會為228事件報復。其實228只是極少數外省人參與其事,而且已都往生多年。不做好轉型正義,許多無辜的外省人肩負著「外省人的原罪」世代相傳,而台灣政治就一直陷入藍綠對決的復仇循環裡不克自拔。 為甚麼深藍民眾對於陳水扁總統恨之入骨?我想起2007年陳水扁總統曾經脫口說出:「嫌台灣不好,中國那麼好。太平洋又沒加蓋,覺得中國好就游過去!」陳總統誤把台灣海峽說成太平洋。他以為這句話很幽默。他完全不知道「太平洋」這三個字扣動外省人最敏感的神經。 2010年我有幸返回大學演講「南島民族與太平洋文化」。我在隨身碟的電子檔講稿裡,引述陳總統「太平洋沒加蓋」這句話,但是當時沒時間解釋。我的意思是說自己很想跳太平洋,因為研究太平洋歷史沒有出路。也許在某些外省教授與抓耙子心裡,我就像陳總統那樣,想要把外省人扔到太平洋。誰知道? 白目(1982) 戒嚴扭曲人性。不論老師如何愛護學生,不論學生如何尊重老師,政治毒素侵入就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我為白色恐怖留下見證。子為父隱,生為師隱,點到為止。 我在台北縣土城運輸兵學校服兵役(1980-2)。經常出差到南部,帶領新兵返校,偶爾順道回到母校。當兵兩年,前後兩位老師邀請我退伍後回校任教。當時美麗島大審發生不久,社會上一片肅殺之氣。我擔憂連累師長,忍不住向老師透露在台北期間參加黨外運動。接著收到匿名信罵我。我回信向老師道歉,也放棄返校教書念頭。此後獲得他斥責與鼓勵不定,顯然他也不知所措。有位老師罵我說:「你知不知道他是甚麼出身?學生時代就應該把每個老師的背景打聽清楚。」曾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師,他嚇得立刻轉身逃到巷子裡。 白癡(1982) 1982年五月退伍後,毛樹清老師愛護學生心切,提議我撰寫自白書(悔過書),次日由他轉給王昇將軍。王將軍打個電話,後天就到台灣大學擔任專任講師與外交部服務,兩份專職工作兩份薪水。他說他知道我很喜歡讀書,但是被台獨人士牽著鼻子走,而王昇將軍最喜歡知錯能改的青年學生。我衷心感激,但是我覺得我不夠資格接受這種太優渥的待遇。當時剛好輿論一片撻伐黑官之聲,我這個黨外青年一退伍就立刻去當黑師、黑官?這件事後來變成流氓鬥爭我的罪名:與國民黨老師關係良好。國民黨老師想要協助我,那些流氓卻恩將仇報想要消滅我。 毛老師必然知悉美麗島事件後,教育部要求張建邦校長把我開除之事,才會對我特別關懷。但是他說王將軍會派人保護我的安全,防範台獨人士追殺,一直令我很不解。難道黨外學生各個都是核心人物或汪洋大盜?天性不喜歡上課,毛老師這麼愛護我,令我很慚愧。他最早建議國府開放海外台獨理論,希望能讓國人免疫。毛老師是外省人。我本來就沒有省籍觀念。研究人權以後,更體認省籍歧視也屬於一種種族歧視。 朋友笑我白目,我說還要加上白癡。但是有位巫先生卻說:台灣如有很多人像你這麼善良且有原則,早就獨立建國了。而當年我如果寫篇自白書,如今我可能已把全世界歷史翻譯為中文。學生時代就這麼糊塗結束,以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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